教育级差

　　对父母，张智鹏讲过唯一关于班主任的信息就是，“乡下调来的老师[LaoShi]，总训人，又没有[MeiYou]教学方法”。他最后在老师[LaoShi]面前产生的激烈反应，让一家人不禁生出疑问，师生有过矛盾吗？他去世当天晚上，网上出现了一个帖子。其中有“校领导和班主任老师[LaoShi]在第一时间赶到了事发现场”，还有很多关于张智鹏平时表现的说法，比如“留长发，经常迟到，成绩[ChengJi]差，老师[LaoShi]讲话时脸转向一边”等等。3月15日，浦城县电视台以新闻评论的形式，再一次把帖子全县范围内广而告之了。苏美荣在接受本刊采访时说：“就是我太负责太认真了，难道那些不管学生的老师[LaoShi]反而没有[MeiYou]错？”苏美荣在乡下教书多年，她说：“还是乡下的孩子[HaiZi]朴实，勤奋，不娇气。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城里学生就是不好好学习？”这问题是她真心的疑惑。然而从乡下来城里教书只是苏美荣自己[ZiJi]的人生进步，对于原本成绩[ChengJi]不错的城里孩子[HaiZi]张智鹏，从二中到三中意味着人生最大的下坡已经开始。

　　张智鹏的成绩[ChengJi]在家人看来一直是不错的，但进高中就出现了下滑。浦城是个闽浙皖三省交界的小县城，40多万人，县城里人口不多。世代居住在县城的张智鹏一家，虽然是农业户口，但早就失去了田地。“每个人就剩下2分地了，因为县城越来越扩大。土地90年代被征掉，一平方米给了90块钱。现在一平方米楼房多少钱？”这家人在城里过着农村生活。一门4家，吃饭都要摆两桌。奶奶是大家长，张志鹏的父亲张明，在家中排行第二。张家原来是平房，3个儿子[ErZi]结婚，加盖了第二层，3个孙子出世，盖了第三层。张智鹏出生的照片还留着，躺在一个精致的被子上，白而光溜的大娃娃。虽然也养着狗，前面有3分菜地，时不时自己[ZiJi]挑粪种菜，不过出门就是大马路，几百米之外就是县城里最繁华的街道。一个豪华售楼中心正在盖全县瞩目的“18层”，“每平方米5000元到6000元”。虽有一点地利优越感，但土地赋予的财富与张家无关。

　　大家庭里，张智鹏是全家的宠儿。堂哥在初中就辍学，堂弟是小顽童，只有他乖巧，5岁就上一年级，成绩[ChengJi]也不错。在堂哥眼里，全家都不能让张智鹏受委屈，“一点委屈他就生气了，虽然也会好，但是从小就这样。我和他开玩笑他也会发火，虽然他生气也没什么表示，但是真生气，气他自己[ZiJi]那种”。张明兄弟3个都是手艺人，一年一人有三四万元的收入，还算安稳。叶永[YeYong]红是初中文化，对儿子[ErZi]的教育从小就抓。“儿子[ErZi]小学毕业考二中，英语和语文都是接近满分的。我有个弟弟在马来西亚和人开店，亲戚们也都要我去大城市帮忙，我却从未接受过。”她说只有自己[ZiJi]坚持不出外，“一切以儿子[ErZi]读书为重。他从小几乎没有[MeiYou]在外面吃过饭。偶尔我给他5块钱去改善一下吃早餐，他心里高兴，嘴上还会说‘那老妈你就不用早起啦！’”张智鹏考上县二中初中的时候，家里算大大松了口气。在浦城县，一中没有[MeiYou]初中部，二中的初中是最好的。然后考高中，前200名上一中，大学就基本落定了，就算上不了一中，二中录取800人，大概也有一半能上二类本科以上，剩下的就全收入三中。

　　中考时张智鹏发挥失常，英语、语文分数都很高，数学却刚刚及格，差两分没能上二中。叶永[YeYong]红要交9000元赞助费让儿子[ErZi]继续留在二中，却被他拒绝。“如果在二中进不了重点班，我还不如去三中，就凭我自己[ZiJi]也能考上大学。”孩子[HaiZi]低估了环境的作用。三中是浦城县最差的高中，这一点张智鹏入校后才深刻体会到。他曾经对母亲说：“我上课时有跟不上的情况，老师[LaoShi]说不懂没关系，到高三还要再讲一遍呢。”于是就慢慢松懈了。刚入学成绩[ChengJi]不错，张智鹏还被班主任苏美荣以成绩[ChengJi]好为由选为团支部书记，叶永[YeYong]红说“儿子[ErZi]对这事很高兴”。不过期中考试他成绩[ChengJi]开始下滑，苏美荣以“给每个同学锻炼机会”，换掉了连他在内的4个班委。张智鹏却不愿意成为大多数混毕业的同学中的一个。他的一个朋友说：“他和我们不一样，不混网吧，也不太和人交流，其实他看不上三中的这些人，他对自己[ZiJi]的要求一直是和二中一样的，在二中保持干劲能赶上就行，在这儿每年考上本科的人可能一个都没有[MeiYou]，他有点绝望。”

　　但张智鹏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HaiZi]，对自己[ZiJi]要求很高。上学期他的成绩[ChengJi]被学校[XueXiao]发到父亲手机上，他坚持说：“我怎么可能考那么差，他们发错了。”3双运动鞋刷洗得雪白，无论是皮革还是布面，都和新的一样，从面到底，一点褶皱和污渍也没有[MeiYou]。“班里同学对他的印象甚至有点鹤立鸡群。”一个同学说。张智鹏去年暑假在上海舅舅家度过。他背着用了4年还有棱有角的小书包，不去世博园，也不让舅妈给买衣服，而是帮舅舅送外卖挣零用钱。“每天中午和下午，送了20多天。我按上海薪酬给了他1500元。”舅舅说，“他说最开心的是去看到写字楼那种氛围，他喜欢那样的生活，说以后也要来上海工作。”张智鹏回家来还攒了300元给母亲，至今还在存折里。张智鹏在县城里最昂贵的私立英语补习班上过一年半，所以他经常对比补习班和现任的这位教英语的班主任，“这儿的老师[LaoShi]水平不行”。

　　张智鹏的同学说：“这个老师[LaoShi]是那种你上课不听课，她就盯着你，看得人很害怕。”40多岁的苏美荣在三中已经带了两届高中毕业生，她的方式还带着乡村高中教师的影子，就是没完没了地威严教训。“因为生源基础差，也没什么成绩[ChengJi]。”她说。她住在县城里住宅楼集中的区域，“都是外地和乡下到城里来的人买的房子”。已经过上城市生活的她，月收入2200元，“一个人照顾孩子[HaiZi]，丈夫还在乡下，只有周末能见到”。苏美荣不可谓不认真，虽然她知道大多数学生只想混到高中毕业。“我做了19年英语教师。2004年我是通过全县选拔，先通过笔试，再拿到外地去评选，再定出的那年从乡进城的7个老师[LaoShi]之一。”有意思的是，老师[LaoShi]也以个位数的分差，失去了进二中的机会。“我们那年没有[MeiYou]进一中的名额。”她用“水平有限”开解自己[ZiJi]被分配到三中的结果。对于张智鹏，到三中来是“后悔，越来越失望，快没有[MeiYou]前途了”。而对于苏美荣，她说：“我是农村人，家里姊妹六人我是大姐，丈夫还在乡下做财务，我来城里教书，我的孩子[HaiZi]就可以在城里上学了。我当然要敬业爱岗的。”从二中滑落到三中，对于师生两人的意义截然相反。

　　强弱之辩

　　张智鹏的突然死亡使家人把矛头对准学校[XueXiao]，而学校[XueXiao]也把责任推在家长身上。应该被安抚的家人们其实并没有[MeiYou]实际优势。苏美荣到底以什么态度对待张智鹏？学校[XueXiao]在学生坠楼的第一时间到底做了哪些事？双方各执一词。苏美荣说：“我教育一个学生一般都要20分钟以上的。”根据学校[XueXiao]监控录像显示，16点整张智鹏跟着苏美荣出了高一(1)班教室，16点13分叶永[YeYong]红到达老师[LaoShi]办公室，16点29分张智鹏跳楼。张家虽然对苏美荣一再追问，在事发第二日，两方对质的时刻，苏美荣还是坚持自己[ZiJi]没有[MeiYou]说不妥当的话。叶永[YeYong]红面对苏美荣虽然激动，但并未直接指责老师[LaoShi]，只是重复那个中指关节敲击桌子的动作，问她：“你让我儿子[ErZi]背起书包，回家去，不准来学校[XueXiao]，你说了没有[MeiYou]？这个动作，你做了没有[MeiYou]？”苏美荣当场说自己[ZiJi]没有[MeiYou]，然而叶永[YeYong]红不断地对她说：“你是老师[LaoShi]啊，怎么能说谎话？”互辩和强调的都是一些细枝末节，仿佛这些就是致死张智鹏的关键。

　　双方都为警方做了笔录。“学校[XueXiao]办公室没有[MeiYou]监控录像，我们更没有[MeiYou]录音。如果有，那就是另一回事。”张明从工地上骑摩托车风驰电掣赶到医院时，儿子[ErZi]已经停止呼吸。叶永[YeYong]红没带钱，她自己[ZiJi]在小卖部赊了一条毛巾，打一盆热水，给儿子[ErZi]擦脸，盆里的水成了深红色。父亲进病房时看见的就是这样。“我妻子经历了那个场面，她受不了任何刺激了。”张明和全家人都不忍心大声和叶永[YeYong]红说话，这些天来，这位母亲几乎没有[MeiYou]睡觉和吃饭。她当天被按在医院打吊瓶，但孩子[HaiZi]的遗体被医院要求送往太平间。这时已经是19点多，张家的五六个男人渐渐都到齐了。县医院的大楼和县政府一墙之隔，医院的标志比政府还明显。一家人在医院没有[MeiYou]等到任何来自学校[XueXiao]或权力部门的问询或解释，他们买来一床新棉被，抬着孩子[HaiZi]来到县政府门口。这个举动当然立刻演变成“抢尸体”，当晚张智鹏的遗体被警方送往殡仪馆，张家人再也没能看到孩子[HaiZi]。

　　因为这个举动，看似强硬的张家失去了谈判条件。3月16日张明企图去学校[XueXiao]要个说法，然而在各种拒绝下，他们在儿子[ErZi]坠落处烧了纸，在教育宾馆见到了“好多警察保护着的苏美荣”。后来学校[XueXiao]也被警察包围起来，不让张家进入。张家的说法是：“我们福建人本来就看重做法事，所以请了道士去学校[XueXiao]门口，想祈祷让孩子[HaiZi]的灵魂回来。”这些举动被学校[XueXiao]和警方迅速制止。苏美荣认为“记者都是张家去全国找的”，其实张家几乎拒绝了所有记者的采访。“我打电话给县电视台问谁播的我家的事，他们挂我电话，我想进去也不给进。我没有[MeiYou]能力闹，我觉得学校[XueXiao]、教育局一直不给我一个明确的态度，我想让苏美荣给我孩子[HaiZi]道歉，我想对县政府领导说说，可是我连他们的门都进不去。”张明作为父亲几乎没有[MeiYou]流露过任何激动的情感，他说话一直很冷静。他对本刊记者说：“孩子[HaiZi]从出事到现在，连身衣服都没有[MeiYou]换，我不想再让他冰凉凉又脏地躺着，他爱干净。你把发生了什么写出来，就是给孩子[HaiZi]最好的公道。”

　　他所做的事，只能是迅速使全家走向已经由政府设定好的“不谈责任，解决经济问题”这一实际路线中。至今尚未对张智鹏的死亡有任何责任的评断，就已经由县里组织了调查小组，专门有各路人马去查找他们在全国各地的亲属朋友，但凡是在机关、商会或属于任何组织的，都侧面来给张家传话。价码由18万元提升到现在的38万元。本刊记者采访结束时，协议已经签订。“没有[MeiYou]人愿意出面，说让我们自己[ZiJi]签了字，村干部拿上去就行，我说咱们还平等不平等？协议哪个不是双方坐下来签的？”

　　张明咨询过律师，按照交通意外的额度，已经可以接受。叶永[YeYong]红身体近两三年一直有病，血尿加子宫问题。“我就这一个儿子[ErZi]啊，给我多少钱能买走？一开始他们解决问题的态度很硬，谁都不正面和我们谈，都托人带话，还要我们某日12点前必须接受，要不他们不管了。”张明脸上几乎看不出表情，“我想那正好，什么叫没有[MeiYou]后顾之忧了，就是我，我没有[MeiYou]儿子[ErZi]了，再不能有了”。说这话时张明背着全家人端出一碗酒来，自己[ZiJi]喝干了。

　　父亲和儿子[ErZi]身高差不多，总是搭着肩。“他管爸爸叫大钱包，和我逛街都不买东西，说留着让大钱包给咱们买。”叶永[YeYong]红说。张智鹏喜欢和父母逗嘴皮子，过年时他自己[ZiJi]扫房子，把母亲贴在墙上的小学奖状撕了扔掉。“我都高中了，你也不嫌这个丢人。你觉得我就得不了了？”其实在父母心里，根本已经默认张智鹏成绩[ChengJi]下滑的事。“孩子[HaiZi]要面子，我们没有[MeiYou]说。”叶永[YeYong]红也清楚，孩子[HaiZi]可能是学习成绩[ChengJi]不行。“考得上大专，我们就去他在的城市工作，考不上，我们就一家三口出去打工。”叶永[YeYong]红说，“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就行。”床上堆着全套崭新的白色运动服，新书包是他原来的3倍大。当地风俗，未成年的孩子[HaiZi]火化要穿孝，等于对父母和祖父母的道歉。“上高中时他就要我买个书包吧，我说刚开学书包都很贵，等学期末妈妈给你买。”叶永[YeYong]红说。■

　　(实习生丁丽对文章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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