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问题专家、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认为，“劳教[LaoJiao]制度[ZhiDu]如今变成违法行政的大杂烩。”

　　9年前，遭遇当地联防队员的勒索和毒打后，生活滋润的季家人认为自己遭受了不公正的待遇，走上上访[ShangFang]路。

　　去年10月20日，出生于1943年的季阿珍，被送进位于句容的江苏省女子劳教[LaoJiao]所，并度过了337天的“劳教[LaoJiao]岁月”。

　　本报记者[JiZhe] 严友良 发自江苏句容、张家港

　　终于可以回家了。

　　8月7日上午9点左右，看见满头白发的母亲从劳教[LaoJiao]所里走出来，季惠英强忍着泪水，快步迎上去。一同上前的还有季阿珍的老伴、71岁的季留芳。

　　“今天是68岁的母亲被劳教[LaoJiao]的(第)337天。”这一天，季惠英在她的微博中写道。自从2010年9月5日母亲被判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之后，在微博这个小小的天地里，记录母亲被劳教[LaoJiao]的日子，渐渐成了44岁的女儿季惠英的习惯。

　　来接季阿珍的亲戚朋友给她戴上了“大红花”，并在现场扯起写有“迎接最高劳教[LaoJiao]人员季阿珍出狱”字样的横幅。在季阿珍刚刚拿到的解除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证明书(苏女所解字第110666号)上，1943年出生的季阿珍被离奇地算成了66岁。

　　幸福生活戛然而止

　　68岁的季阿珍是如何被劳教[LaoJiao]的？落款时间为2010年9月14日、签发单位为苏州市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管理委员会的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决定书(苏)劳决字[2010]第1011号文件显示，这与季阿珍伙同季留芳多次至北京国家信访总局、公安部、最高人民检察院等部门反复上访[ShangFang]有关。

　　该文件称季阿珍“先后多次在北京天安门等重点地区上访[ShangFang]时被北京市公安局天安门地区分局民警查获并予以训诫，扰乱了正常的社会秩序”，故“根据国务院转发《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试行办法》第十条第(四)项、第十三条及有关规定，现决定对季阿珍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壹年”。

　　提及决定书上涉及的上访[ShangFang]问题，就无法回避季家人不堪回首的2002年。

　　“那时，一家人每年收入加起来有10多万，日子过得很滋润。”季惠英回忆。但季家人怎么也未想到，“滋润”的日子会在这年6月9日戛然而止。

　　今年5月28日，季留芳和季惠英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2002年6月9日晚9点左右，东莱区域联防队员李闯等6人闯入家中，勒索钱财未得逞，遂对季惠兵拳打脚踢。邻居侯为龙打“110”报警后，东莱派出所民警随即将季惠兵拉至派出所内，由民警黄勇处理此事。后者逼使季惠兵承认，在6月7日调戏李闯未婚妻郑素清，并将季惠兵一脚踢进派出所的留置室内。殴打中，季惠兵屈打成招。2002年6月13日，季惠兵因遭毒打和严重惊吓患上精神分裂症，住院治疗。时至今日，季惠兵仍未康复，诊断证明书显示其为精神分裂症。

　　8月9日，劳教[LaoJiao]归来的季阿珍向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证实上述经过。然而，同一件事，在杨舍镇人民政府、张家港信访局和公安局那里，说法迥异。

　　杨舍镇信访办一名老同志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季惠兵的精神病系李闯殴打引发，但起因是季惠兵调戏了李闯的未婚妻。他说，事后，杨舍镇和市公安局多次调查此事，证明黄勇根本就没有打季惠兵，“只有一些正常的强行拉扯工作”。而在盖有中共张家港市市委、政法委公章的两份文件中，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则看到了这样一段文字，“病史记录：季惠兵患偏执型精神分裂症，且其原有该病历史长达十年之久”。

　　显然，双方在季惠兵是否原本就有精神病、黄勇是否殴打季惠兵并引发其精神分裂的问题上，分歧较大。

　　“我们的想法很简单：一是黄勇必须处理，这样的人不能再当警察了；二是必须赔偿打人致病的医药费并给予一定补偿。”事发之后，东莱派出所和当地政府部门与季家有过几次协商，但并未达成一致意见。

　　“他们污蔑我弟弟原本就有精神病，请他们拿出证据来。我们倒是有多份证明说我弟弟没有精神病史的。”季惠英向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出示了多份季惠兵原单位同事以及徐丰街道社区卫生站的证明。

　　在8月10日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采访过程中，张家港市公安局一领导称，当时调查组得出季惠兵有精神病史的结论是有证据的，但他表示不能提供这方面的资料。

　　“事发当晚，打人的李闯啥事没有就放了，我弟弟却被关到凌晨2点。你让我们怎么相信他们？”季惠英至今愤愤不平。对此，张家港市公安局法制办一张姓主任解释，当晚未对李闯进行处理是因为需调查两方面的资料。他坦陈，这可能引起季家的不满。

　　更让季家人气愤的是，2003年1月20日，负责调解的原东莱镇副镇长陈友生的小车，和季留芳带乘小孙女的自行车发生交通事故，令季家人产生政府“恐吓”他们的感觉。不过，对此事的进一步调查已不可能，陈友生因经济原因被处十来年的徒刑。

　　上访[ShangFang]人员的“深造”路径

　　感到遭受不公平待遇的季留芳和季阿珍，走上了上访[ShangFang]路，从张家港到苏州、南京，最后来到北京。

　　2002年11月至2008年5月，张家港市政法委、江苏省公安厅信访处、苏州公安局信访处，多次与季阿珍及家人见面，进行调解，或组织公开听证会，并将调查结果反馈给季家。其间，当地有关部门还一次性结清季惠兵住院治疗的几万元费用。

　　今年8月10日，张家港市政府部门工作人员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自2002年起，杨舍镇政府和张家港市政府均多次对季阿珍一家给予照顾和补助。杨舍镇信访局一主任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2006年，考虑到季阿珍家的情况，镇政府每月给季惠兵生活补助1000元；2007年，又为季惠兵夫妇办理了城镇医疗和养老保险，生活补助也由原来的每月1000元提升至2000元。此外，当地政府还将徐丰村税务所办公楼两间房屋装修并购置生活用品，提供给季阿珍夫妇居住。

　　张家港市信访局一邵姓副局长笑称，为妥当处理季家事情，市政府算是一下子让他们家进入了共产主义社会，甚至连季惠英儿子上大学的名额，都是我们出面帮忙争取来的。

　　但在黄勇是否打人并造成季惠兵精神分裂的问题上，双方各执一端。“我当时都跪下了，求黄勇别打我儿子，他们怎么能说没有打呢？”8月9日，季阿珍反复念叨。而在张家港市公安局这一方，则明确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黄勇没有打人。

　　上访[ShangFang]过程中留给季阿珍印象最深刻的是，被关进“黑监狱”和被行政拘留的经历。“有时候，我们刚到北京就被弄回来了，专车。其实，我们递完材料就会自己坐火车回来的。”今年5月第一次见面时，季留芳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

　　“抓回来后，多数时候是行政拘留，次数记不清了。”从季留芳提供给记者[JiZhe]的资料看，至少在2004年10月和2008年3月间，夫妇俩均被拘留过。

　　“2008年8月8日晚上，我在北京乡下的樊家村走着，很快就被村委会和当地民警抓回来了，关在了张家港市委党校的一间小黑屋子里，52天后才放出来。”季阿珍回忆，“8月的时候，天气很热，就那么一间小小的屋子，真的特别难受。为了防止我自杀，那些墙还用海绵包过。”

　　长期上访[ShangFang]，让季家人每年3月都成为徐丰村“稳控”对象。“从简单的说教、稳控，到拘留所，再到‘黑监狱’，最后是劳教[LaoJiao]所。对于我们这些上访[ShangFang]人员，就如学生读书一样小学、中学，再到大学，政府的态度也是一级级加码。”因政府部门要求丈夫劝阻岳父母放弃上访[ShangFang]，最后只好选择了和丈夫离婚的季惠英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

　　季阿珍回忆，2010年9月4日她从北京被带回张家港，10月20日送往句容江苏省女子劳教[LaoJiao]所。“他们担心我年龄太大，有高血压，怕劳教[LaoJiao]所不收，在19日晚上，还给我吃了两颗药，一颗是黄色的，一颗是白色；20日上车之前，又给吃了两颗，后来才知道那些药是降血压用的。”

　　劳教[LaoJiao]所里的苦日子

　　“很苦”，这是提及被劳教[LaoJiao]的遭遇时季阿珍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一进去有将近两个月的训练。和电视上看到的军训一样。我都六十七八岁了，一开始让我也训练，三天后就晕倒了，后来再不练了。”

　　同样因上访[ShangFang]被劳教[LaoJiao]的张小梅，则没有这么幸运，“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必须去训练。那个季老太简直是去疗养的，不训练不劳动[LaoDong]，每天啥事都不用做。”在张小梅看来，季阿珍在劳教[LaoJiao]所的日子好得让人妒忌。

　　“长达一年根本不让劳动[LaoDong]，那干啥还要关进劳教[LaoJiao]所？”季惠英质疑。在这之前，季惠英曾委托原四川联一律师事务所重庆分所郑建伟律师，给苏州市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委员会写了一封“关于季阿珍不宜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的律师函”。

　　该函称，苏州市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委员会作出对季阿珍劳教[LaoJiao]决定的主要依据是，北京警方对季阿珍进行多次训诫，需要指出的是，北京警方对季阿珍作出的训诫，并非因其已存在违法行为，而只是对季阿珍的训导和劝诫。我国没有任何一部法律规定，对于被多次训诫，无违法犯罪事实的人员可以适用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

　　另外，依据2002年《公安机关办理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案件规定》第十一条第二款规定，对于年满60周岁，患病的无劳动[LaoDong]能力的公民，即使认为确有必要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也应该所外执行。郑律师指出，对季阿珍这样一个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67岁的老人，作出劳教[LaoJiao]决定，属于违法行政行为。可是，当季阿珍之女季惠英向苏州劳教[LaoJiao]管理委员会提起行政诉讼时，却未得到法律支持。

　　8月7日，当记者[JiZhe]向女子劳教[LaoJiao]所询问，为什么要对68岁的老人劳教[LaoJiao]时，该所一位执勤民警说，此事得问苏州劳教[LaoJiao]管理委员会；而苏州市公安局劳教[LaoJiao]管理委员会的答复是不清楚。

　　备受争议的劳教[LaoJiao]制度[ZhiDu]

　　8月7日，迎接季阿珍、张小梅劳教[LaoJiao]归来的人中，有曾经也被劳教[LaoJiao]过的人，而劳教[LaoJiao]的理由是“不购买一元钱公交车票”。她们便是引起网络热议，被称为“一元劳教[LaoJiao]案”的当事人—江苏省常州市的吴产娣和陆菊华。

　　2009年6月29日下午，包括吴产娣、陆菊华以及朱玉妹在内的10多名常州人，在北京陶然亭桥北等待14路公交车，前往国务院法制办领取行政复议书。

　　上车后有人不买票，司机崔林和乘客发生争执，拒不开车并报警。“当时没什么事，没想到在去年7月7日早上8点多时，我就被便衣警察包围并被拘留，当时我正抱着孙子和丈夫在小区门口散步。”吴产娣说。

　　拘留吴产娣的理由是：“在2009年6月29日14时许，吴产娣伙同朱玉妹、孙洪康等10多名我市人员在北京宣武区陶然亭桥北14路公交车站台，以到中南海反映问题为由，拒不购买公交车票，强行登上14路公交车，致使14路公交车被迫停运1个多小时。”

　　一天后，天宁区公安分局撤销行政拘留决定，但随之而来的，是一张由常州市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管理委员会开具的《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决定书》，决定劳教[LaoJiao]吴产娣1年。陆菊华的情况和吴产娣差不多，但身体残疾有时需靠双拐走路的她被判劳教[LaoJiao]更为“荒唐”。两人曾一度起诉当地劳教[LaoJiao]部门“非法劳教[LaoJiao]”，但一审、二审均告败诉。8月9日，陆菊华告诉时代周[ShiDaiZhou]报记者[JiZhe]，被劳教[LaoJiao]真实的原因，可能与她们因为房屋被强拆而去北京上访[ShangFang]有关。

　　“68岁高龄被劳教[LaoJiao]、因‘一元钱’被劳教[LaoJiao]，这再次证明我的观点，劳教[LaoJiao]制度[ZhiDu]如今变成违法行政的大杂烩。”中国问题专家、北京理工大学教授胡星斗如是说。

　　早在2003年，胡星斗就注意到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中的一些问题，并曾就废除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发表了致中共中央、全国人大和国务院的建议书。在建议书中，胡星斗指出，1957年因为配合“反右”而产生的劳教[LaoJiao]制度[ZhiDu]，不仅没有随着改革开放后“反右”运动的否定而否定，反而大行其道。

　　胡星斗认为，“《宪法》明确，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的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任何公民，非经人民检察院批准或者决定或者人民法院决定，并由公安机关执行，不受逮捕。禁止非法拘禁和以其他方法非法剥夺或者限制公民的人身自由。可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不经正当的司法程序，不需审判，甚至被劳教[LaoJiao]人员没有上诉的权利，仅由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委员会审查决定，事实上是由公安机关或党政领导决定，就可限制公民人身自由长达3年，还可延长为4年。这不是明显的违宪吗？”

　　“我们还能看到更多的案例，譬如孕妇劳教[LaoJiao]的、残疾人劳教[LaoJiao]的，利用‘劳教[LaoJiao]’打击报复上访[ShangFang]和维权人员的。可以说，这一制度[ZhiDu]已经严重变形、走样，已经声名狼藉。所以，我强烈建议取消这一制度[ZhiDu]。”胡星斗说。

　　2007年，69名专家学者联名上书要求取消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当时，北京大学法学院教授贺卫方就指出，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带有明显的“权力特征”，作为一种非刑事处理的手段，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则没有赋予嫌疑人更多公开申辩的机会，更不存在“缓刑”的形式。在贺卫方看来，这直接增加了劳动[LaoDong]教养[JiaoYang]制度[ZhiDu]“变形”的可能。

欢迎发表评论我要评论

微博推荐 | 今日微博热点（编辑：SN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