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不流外人田，所以[SuoYi]好些个梨园行里的人都自家办这么一个[YiGe]私寓，这就是招待贵客的，安徽的盐商，山西的票号掌柜、煤商等等。冯耿光虽然是从日本士官学校毕业，但都是跟梅在那样的场合里边认识。梅小时候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是在这样一个[YiGe]五方杂陈、藏污纳垢的环境中间长大的，所以[SuoYi]宋人说“出污泥而不染”还真有道理。

　　在梅的出身上你就能够看出，他是[TaShi]有巨大反差的，一方面是被社会完全看不起，“贫”大家容易理解，什么是“贱”？我给你举个例子，要采访一个[YiGe]梨园行里的人，梨园行的人说：“电视采访没问题，那这电钱谁出？你们家不有电吗？用我们[WoMen]家电那免谈。您能用多少电？”这就叫“贱”！一方面是出身低微，另一方面是有宫廷的荣耀，梅巧玲也是时不时进宫的，但他在民间，有时是裸着上身唱戏，我们[WoMen]称之为粉戏。这些事情，都在梅兰芳[MeiLanFang]幼年成长过程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记。那梨园行里的老人跟我说，谁三十了还坐人膝盖头呢。坐膝盖头是什么意思？就是这男旦款款地扭着这腰身就坐到这豪客膝盖上了，有没有人请梅先生[XianSheng]坐，有，但梅先生[XianSheng]是不坐的，梅先生[XianSheng]一辈子没坐过膝盖头！开始学戏第一天，老师就说，“祖师爷没赏你饭吃。”所以[SuoYi]我觉得他是[TaShi]一个[YiGe]内心非常惶恐、脆弱，状同年轻女子的男旦。

　　这些经历势必对他年幼的心灵产生一些打击。可我觉得，这是拜时代之赐。民国的出现，对社会来说是一次大的解放运动。因为最基本的禁令——女性不能去戏园，被打破了。梅是在这么一个[YiGe]气氛中间，突然亮丽地跳脱而出。我每次去日本，那些发行公司的老板老跟我说，我们[WoMen]这儿的市场是一个[YiGe]“femaledrivenmarket”(女性推动的市场)，是被女性推动的市场。同理，不管这些女性来自什么样的家庭，青年女学生也好，在家的小使女也好，或者是藏于深闺的千金小姐也好，甚至是姨太太，一旦在灯火通明的剧场中间看到宛如天仙的梅兰芳[MeiLanFang]，你可以[KeYi]想象她们的心境是什么样的。

　　所以[SuoYi]我觉得，唐德刚教授的记载不为虚言，“雨点也似的各种财物就扔上台去……老爷被别人割走了一副皮袍子都不知道……外国公使们坐在那儿，虽然不懂，但也回头说一句‘王豆腐’(wonderful)。”

　　梅一生遇到好多不堪的事儿，为了抢他，两个班主打起来，自己的亲戚还有人受了伤。梅党赴美之前，头一个[YiGe]站出来大骂的是鲁迅，梅先生[XianSheng]没回嘴。我在梅身上看到最大的力量就是一个[YiGe]“忍”字，他的真实都建立在自保的基础上。因为地位没保障，梨园行首先要自保。他也可以[KeYi]一掷千金，堂会赚钱最多的就是梅先生[XianSheng]，因为有两个豪客在底，一个[YiGe]叫张宗昌，这是山东军阀，一个[YiGe]叫张作霖，是东北军阀，两人码价，最高码到一次堂会六千块大洋，那能买十二个四合院。梅家整日是席开八桌，流水席，各方宾客络绎不绝，川流不息，梅先生[XianSheng]没有一句话说“他们凭什么吃我的”，没有，他是[TaShi]打开大门，接济、周济他的朋友们，成功的和不成功的。譬如说，有一次，齐白石先生[XianSheng]非常落寞地坐在一家堂会里，谁也不认识他，但梅兰芳[MeiLanFang]过去敬茶，引得白石翁事后还写诗赞颂梅郎，说“而今沦落长安市，幸有梅郎识姓名”，满京华之中唯有梅郎还识得老朽啊！所以[SuoYi]，梅先生[XianSheng]不是[BuShi]周到，不是[BuShi]有意为之，他是[TaShi]心到了，眼也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