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中国历史有个谜团：十几次大的改革[GaiGe]大都以失败告终，而十几次大的改朝换代都获得成功。以至于有人说，国人可以向暴力屈从，却拙于制度创新。是否真的如此？实在值得我们探讨一番。

　　唐朝中期以王叔文、王伾为首的二王八司马[SiMa]事件（８０５年），或称永贞革新，就是十几次影响较大的改革[GaiGe]之一。这次彗星般耀眼而短促的革新，由于两位旷世文豪刘禹锡[LiuYuXi]和柳宗元的深深卷入，更加令人瞩目。

　　一

　　王叔文和王伾堪称唐朝奇人，两人都是浙江人。王伾是杭州人，唐德宗李适末年任翰林[HanLin]待诏（尚未安排正式官职称待诏），一手好书法，被委派为德宗太子[TaiZi]李诵的书法老师。王叔文是绍兴人，此人原任苏州司功（苏州地区辅佐官员[GuanYuan]），因一手好棋，经人推荐进入东宫教李诵下棋。恰好李诵也爱琴棋书画，师生相得益彰，其乐融融。王伾诙谐，与李诵玩得最亲热。王叔文沉稳，智谋突出，“常为太子[TaiZi]言民间疾苦”，李诵对王叔文更敬重。

　　当然，事情发展远不止此。因缘际会的是，二王心思很大，洞彻时局，颇有文武谋略。李诵对父亲种种作为也很不以为然。德宗心胸狭仄，贪婪成性，重用宦官[HuanGuan]，纵容藩镇，加重了唐朝危机。对此，四十多岁的李诵忧心如焚。

　　就身边事而言，李诵最难过的是宫市和五坊小儿等弊政。宫市是皇宫采购，宦官[HuanGuan]买东西不按规矩付款，少付多拿。后来，宦官[HuanGuan]们干脆在长安东西两市安排了几百名“白望”。所谓“白望”，就是站在市场上左右张望，见到好东西就说皇宫需要，白白拿走。店家见到“白望”出动，纷纷闭门谢市，长安日渐萧条了。白居易实在气不过，冒险写了《卖炭翁》一诗揭露皇室黑幕，沉痛至极。五坊是雕坊、鹘坊、鹞坊、鹰坊、狗坊，是宫中专门捕捉动物供皇家玩乐的处所。五坊小儿（唐朝对宫中服役的人多称为小儿）简直是一批流氓，依仗皇宫权势，故意将网张在人家门口或者井口。有人走近，就诬称惊动了朝廷需要的鸟雀，一阵痛打，直至拿钱来才肯罢休。

　　一次，李诵与王叔文等人聊到宫市弊害。他说：“此事弊端太大，我想进言，要求罢免宫市。”大家都赞成，独王叔文一言不发。李诵等众人走后，问王叔文：“先生刚才一言不发，是为什么？”王叔文说：“本朝规定，太子[TaiZi]要好好学习，侍膳问安，不要多过问朝政。评头品足多了，会引起疑心。皇上在位已久，如果有人乘机挑拨离间，说殿下收买人心，那怎么解释？”李诵听了连连点头。原来，德宗猜忌心强，常常不计后果轻举妄动。先是德宗登基不久的贞元三年（７８７年），曾因宫里一件案子，差点废了李诵的太子[TaiZi]地位，幸亏宰相李泌拼死力谏才保住。李诵想起往事，不禁后怕。从此，李诵对王叔文格外器重。李诵与二王的日常议题，大都是继位之后如何改革[GaiGe]政治弊端。一个小小影子内阁大体成形了。

　　当然，影子内阁并非只有二王。为了实现预定目标，二王在朝廷内先后物色了一批年富力强的知名人士，最著名的当推刘禹锡[LiuYuXi]、柳宗元。后人又称改革[GaiGe]集团为“二王刘柳”。刘、柳二人当时都任监察御史（相当于中央监察部处级官员[GuanYuan]）。韩愈著《顺宗实录》说，王叔文“引禹锡及柳宗元入禁中，与之图议，言无不从”。《新唐书》说，王叔文称刘禹锡[LiuYuXi]有“宰相器”。其他人士还有凌准、韩泰、韩晔、程异、陈谏、陆质、吕温、李景俭等。这些三十岁左右的青年才俊基本是御史台（监察部）和六部衙门小官，他们在吏治、军事、财经等方面各有所长，成为这一团体重要成员。

　　当然，还需要在资历较深的要员中寻求支持。李诵和王叔文的目光瞄准了德宗十分欣赏的才子韦执谊。韦执谊出身望族，少有才名，先后任右拾遗（给皇帝提意见的谏官）、翰林[HanLin]学士[XueShi]、吏部郎中（相当于中央组织部部长助理），是德宗晚年最信任的六大红人之一。一次，韦执谊得到李诵赏赐，特地到东宫拜谢。李诵当场郑重地向韦执谊推荐王叔文，称赞王叔文是个伟才。从此韦执谊与王叔文结交，日益密切。

　　二

　　不幸的是，就在德宗生命渐近尾声之际，李诵身体状况也急剧恶化。贞元二十年（８０４年），李诵突然中风躺倒，体力衰竭，失去说话能力，成了哑巴。这对改革[GaiGe]集团是一重击。

　　贞元二十一年（８０５年）正月二十三日，德宗去世。二十六日，４５岁的李诵即位，是为唐顺宗。

　　顺宗掌政之后，二月任命韦执谊为宰相，任命王叔文为翰林[HanLin]学士[XueShi]，王伾为左散骑常侍（属门下省，政策研究的高级官员[GuanYuan]）。三月任命王伾为翰林[HanLin]学士[XueShi]。后又任命凌准为翰林[HanLin]学士[XueShi]，刘禹锡[LiuYuXi]为屯田员外郎（工部中级官员[GuanYuan]，负责农田建设及粮食调配），韩泰为度支郎中（财政部中级官员[GuanYuan]），陆质为给事中（属门下省，审议机要文件的中级官员[GuanYuan]），韩晔为司封郎中（中央组织部中级官员[GuanYuan]），柳宗元为礼部员外郎（掌文教外交的中级官员[GuanYuan]）等。

　　当时，翰林[HanLin]学士[XueShi]负责起草机密诏令，是除宦官[HuanGuan]之外惟一能自由出入皇宫内廷的官员[GuanYuan]，与皇帝的关系自然比其他朝臣更亲近。王叔文取得学士[XueShi]职位后，指挥定夺，迅即着手改革[GaiGe]。

　　顺宗卧病失音，只好挂起帘子处理政务，由宦官[HuanGuan]李忠言和妃子牛昭容左右侍奉。当时施政路径是，王叔文坐镇翰林[HanLin]院处理政务提出建议告诉王伾，王伾入内宫见李忠言和牛昭容，李、牛二人再转告顺宗。顺宗点头之后再返回来，由牛、李传话王伾，王伾出宫找王叔文，王叔文裁断之后，再会商韦执谊贯彻执行。王叔文官虽不大，却握实权。

　　刘禹锡[LiuYuXi]和柳宗元等人重点收集朝廷内外信息，归纳整理，提出对策。一个以顺宗为总后台、王叔文为总指挥的革新集团正式形成。

　　三

　　攻坚战打响。“二王刘柳”在顺宗支持下大刀阔斧改革[GaiGe]积弊，短时间出台诸多顺应人心的重大举措。

　　１．二月，罢去宫市和五坊小儿。京师百姓“人心大悦”。

　　２．同月，罢免大贪官京兆尹（首都一把手）李实。李实是皇族，封为道王，残暴贪婪。贞元二十年（８０４年）春夏，关中大旱，颗粒无收，李实却虚报丰收，租税一点不减，逼迫百姓卖房卖地。有个叫成辅端的艺人编了顺口溜讽刺李实，被李实扣上“诽谤国政”罪名杖杀。顺宗下诏历数李实罪状，贬为通州（四川达县）长史（辅佐官员[GuanYuan]）。诏书一出，“市井欢呼”。

　　３．同月，放还宫女３００人，教坊女乐６００人。家属来宫门迎接时，哭泣声和欢悦声响彻街道。

　　４．三月，调整干部政策。德宗执政后期，群臣因微小过失贬逐者永不起用。顺宗下令把长期贬到远方的陆贽、阳城等召回录用。陆贽是唐代名臣，任宰相时因直言，被德宗贬为忠州（四川忠县）别驾（副职，为养老闲职）。阳城也是有口皆碑的正直官员[GuanYuan]，因提意见贬为道州（湖南道县）刺史（一把手）。可惜诏书还未抵达忠州和道州，陆贽和阳城就病故了。

　　有了这几条，人心振奋，为改革[GaiGe]开了个好头。但这几条尚未动摇根本，保守势力不便妄动，他们还没有被逼进死角。

　　在此之后，“二王刘柳”从经济、军事、政治几方面展开纵深行动，就碰到了宦官[HuanGuan]和藩镇这两个黑暗势力的命根子，双方逐渐撕破脸。

　　三月，任命与刘禹锡[LiuYuXi]关系密切的宰相杜佑任度支、盐铁转运使（最高财政长官），王叔文为副使，由王叔文掌财政实权。又任命刘禹锡[LiuYuXi]为度支盐铁判案（财政长官助理），协助管理财政。《云仙杂记》一书说刘禹锡[LiuYuXi]每天席不暇暖，处理大量公文来信并接待各种来访，解决财政问题，当机立断，才干卓越。保守势力沉不住气了。他们看出王叔文手里有了财权，就可以交结大臣，交好军队，扎牢改革[GaiGe]营盘。于是，一个叫窦群的侍御史首先叫阵，上书控告刘禹锡[LiuYuXi]“挟邪乱政，不宜在朝”。当时改革[GaiGe]派正在风头上，自然告不下来。王叔文火了，要拿窦群开刀，立即罢窦群的官。韦执谊出面力劝，说窦群这个人素有耿直名声，罢了他有副作用，先留着吧。这个回合，保守势力失败，朝廷氛围紧张起来。

　　改革[GaiGe]者掌握财政大权，颇有些作为。豁免了民间对官府各种旧欠，停止正税以外的各种供奉，大力减轻百姓负担。德宗时期，各地节度使多以进奉名义讨皇帝喜欢。节度使额外盘剥百姓，所得财物大部自吞，进奉只是十分之一二。有的每月进奉，称为月进。有的竟每天进奉，称为日进。德宗每年收进奉多则五十万缗，少则三十万缗，成为制度。顺宗下旨罢除各种名目进奉。接着又罢除盐铁使的月进钱。盐铁专卖是政府重要收入，盐铁使每月向皇帝进贡现款专供私用，不仅苛敛百姓，而且影响国库正常收入。与此同时，还免除了百姓积欠各级政府的税赋总计价值５２６８１４贯（钱）、匹（绢）、束（丝）。

　　保守势力哪肯罢休？此时顺宗病重，只能偶尔由人扶着上殿坐坐，让群臣从远处瞻望。朝内外怕顺宗突然死去，陷入混乱，很想确立太子[TaiZi]。老谋深算的宦官[HuanGuan]充分利用了这种情势，他们拉拢顺宗长子广陵王李纯，谋划让李纯取代顺宗。三月末，大宦官[HuanGuan]俱文珍、刘光琦等召来德宗时的元老郑■（糸因）、卫次公等入宫商议，元老们写下四个大字“立嫡以长”呈上。病入膏肓的顺宗在压力下，于三月二十四日同意立长子李纯为太子[TaiZi]。四月六日为皇太子[TaiZi]举行册礼。

　　韦执谊想摸摸太子[TaiZi]李纯到底是什么态度。四月中，他让陆质去做太子[TaiZi]侍读，以便施加影响。谁知陆质刚议论朝政几句，就被李纯斥责：“陛下让先生为我讲经，为什么说其他事？”吓得陆质赶快退出去了。

　　五月，得知这些消息的二王刘柳决定绝地大反击，一举谋夺宦官[HuanGuan]兵权。先是，德宗时任命宦官[HuanGuan]窦文场、霍仙鸣任中央左右神策军（中央警卫部队）中尉（最高指挥官），宦官[HuanGuan]掌握军权制度从此确立，终唐没有改变。此后，各地驻军也请求隶属神策军，称为神策行营，都归宦官[HuanGuan]统帅，这是宦官[HuanGuan]左右朝政的根本。王叔文力主改变这一制度。为了夺取宦官[HuanGuan]兵权，通过顺宗任命老将范希朝担任左右神策军及京西诸镇行营节度使（最高军政长官），又派韩泰到军中协助范希朝统帅神策军，为行军司马[SiMa]（军政长官助理）。

　　这就要了宦官[HuanGuan]的命了。一些将领对俱文珍说，范希朝统兵以后，就没你们的事了。俱文珍暴跳如雷，决定拼了。他对宦官[HuanGuan]们说：“王叔文的阴谋如果实现，我们都要死在他手里！”宦官[HuanGuan]们马上秘密通知各地将领，不要听范希朝的，否则一切后果自负。范希朝带领韩泰到奉天（陕西乾县）视察军队，军队将领竟然没有一个出来见他。韩泰见到这种情况大惊失色，飞马回来报告王叔文。王叔文无计可施，叹气说：“这怎么办哪。”

　　此时，朝廷突然下了一道制书，虽然明确了王叔文仍继续担任度支、盐铁副使，但削去了他的翰林[HanLin]学士[XueShi]一职。如果没有这一职务，就不能到翰林[HanLin]院议政，更无由入宫。王伾也很着急，多次要求恢复王叔文的学士[XueShi]职务，最后争取到每隔三五日可入翰林[HanLin]院一次，不过学士[XueShi]之职却永远失去了。这是俱文珍的报复。

　　六月，又一严峻考验来到。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想趁朝廷换皇帝的当口扩大地盘，派副使刘辟向朝廷要求兼领三川，并威胁王叔文说，如果不准，必将报复。口气为何如此之大？原来，唐朝中后期，不少藩镇拥兵自重，子袭父职，坐地为王，甚至向中央政府开战，自立为皇帝。韦皋就是强势藩镇的代表。

　　王叔文虽然身处逆境，但他断然拒绝了韦皋这一要求，并准备杀死刘辟，刘辟腿快逃走。

　　韦皋果然来报复了。他与宦官[HuanGuan]通气之后，竟然上书要求身体不好的顺宗靠边站，让太子[TaiZi]亲政。接着，荆南节度使裴均、河东节度使严绶跟进，也上书朝廷请求太子[TaiZi]执政。一时间，朝内外反改革[GaiGe]势力互相呼应，造成了极大压力。

　　打击接踵而来。与韦执谊同为宰相的元老贾眈因政见不合，称病回家。另一元老宰相郑询瑜干脆拍桌子拂袖而去。

　　艰危之际，韦执谊的老丈人杜黄裳倒是出了个主意，让韦执谊率百官主动请太子[TaiZi]监国，被韦执谊拒绝。其实韦执谊失算了，如果这样做，还有机会在李纯那里多少争取一点空间，日后清算也不会过甚。

　　就在韦皋奏请顺宗让位的同时，六月二十日，王叔文因母亲去世被迫离职尽孝，决策指挥中心事实上瓦解。王伾慌了，走马灯似的到宦官[HuanGuan]那里说情，谋求让王叔文回来复职，当然吃了闭门羹。王伾大恐，火急攻心，竟中风躺倒，失去了活动能力。

　　七月二十八日，顺宗在宦官[HuanGuan]及藩镇持续压迫下，同意太子[TaiZi]监国。二十九日，把军国政事全部交给太子[TaiZi]处理。八月四日，顺宗下诏禅让，宣布将这一年改年号为永贞，自称太上皇，决定九日太子[TaiZi]正式登基。离李纯正式即位还差三天，宦官[HuanGuan]就开始清算。八月六日，诏书下，贬王叔文为渝州（重庆）司户（辅佐官员[GuanYuan]）。王伾贬为开州（四川开县）司马[SiMa]，王伾到贬所即病死。

　　八月九日，２７岁的李纯即位，是为唐宪宗。十一月，下诏贬韦执谊为崖州（广东琼山）司马[SiMa]，韩泰为虔州（江西赣州）司马[SiMa]，韩晔为饶州（江西波阳）司马[SiMa]，柳宗元为永州（湖南永州）司马[SiMa]，刘禹锡[LiuYuXi]为朗州（湖南常德）司马[SiMa]，陈谏为台州（浙江临海）司马[SiMa]，凌准为连州（广东连县）司马[SiMa]，程异为郴州（湖南郴州）司马[SiMa]，是为八司马[SiMa]。

　　元和元年（８０６）正月十九，李诵去世，终年４６岁。他实际只当了６个多月皇帝。这一年，宪宗下诏命令５４岁的王叔文自杀。永贞革新彻底失败。

　　据史学家漆侠考证，“二王八司马[SiMa]”实际执政只有１４６天。这１４６天，电光石火，给后世留下了很多启示和教训，成为绵延千年的一个沉痛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