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本就是复杂的系统，生活化人格与理想化人格同样都是人性的基本内容。何况，在这一幕中，生活化的人性内容并没有完全取缔，李玉和与铁梅之间的父女之情还是通过亲昵的交谈与“带上围巾”等俗常细节真实地展现出来。我们看一下修改[XiuGai]后的版本，线索更为凝练，对情节节点的把握也更为准确。李玉和出门办事之后，奶奶给铁梅讲述了红灯故事。端详红灯，铁梅心潮起伏，一段“做事要做这样的事，做人要做这样的人”的激情演唱自然为铁梅的成长奠定了必要的心理基础。这时假通讯员入门，暗号交接中，李奶奶发现情报已经暴露，立即让铁梅拆下窗户上的纸蝴蝶。李玉和匆匆进屋，未及言，日军特使已至。李玉和疾趋，李奶奶唤回，谆谆教导“家中喝惯了自己的酒，点点滴滴在心头”。李玉和接过酒碗，一饮而尽，“有你这碗酒垫底，我什么样的酒都能对付”。

　　接着，“临行喝妈一碗酒”的唱腔响起，极致表达了李玉和对革命母亲的庄重承诺。铁梅一声悲呼“爹爹”，曲调陡然转向和缓，“小铁梅出门买货看气候”唱段的高度隐喻性触手可及。曲终人散，铁梅扑在奶奶身上痛哭，“我爹还能回来吗？”，奶奶神情黯然，泣不成声，自然引出了下一场的“痛说家史”。[5]如此看来，让李玉和喝“壮行酒”比“偷酒喝”更能体现出“酒”与“人”、“家”与“国”、“亲”与“仇”的象征意义。

　　至于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李勇[LiYong]奇按下匕首”的说法来自署名为中国京剧团《红灯记》剧组的赏析文章，文章称“剧中李勇[LiYong]奇感到羞愧难言，将自己扎在桌子上的刀按下去，这是江青[JiangQing]同志修改[XiuGai]的，原剧是参谋长按下去的”。[6]且不论是否是江青[JiangQing]亲自裁定，我们单看到底是谁按下去更为合理。有必要交代一下第七场《发动群众》的基本情节：经过土匪蹂躏过的夹皮沟狼烟熊熊，暮霭重重，风雪交加之际，李母病危在家。李勇[LiYong]奇脱险回家，突闻大兵进村，拔刀欲冲。来人为解放军侦查排的吕宏业、钟志成二人，向勇奇亮明身份，勇奇不信，将刀扎在桌上，欲拼死命护卫老母。参谋长看李母病重，连忙叫卫生员急救，“脱下大衣”，“将李母搀进内屋”，“把干粮袋中的粮食倒进锅少许，煮粥”。李勇[LiYong]奇惊诧不已，参谋长攀问起李勇[LiYong]奇身世，谈及队伍性质，李勇[LiYong]奇思绪起伏，愧疚难耐，“将扎在桌上的匕首按了下去”[7]。

　　试想，李勇[LiYong]奇妻、子被害，自己又被洗劫的土匪抓去，受尽折磨，对土匪之恨深入骨髓。好不容易回家，又有大兵叩门。其拔刀之为、投刀之举完全在清理之中。可当他看到这支队伍迥然有异的作风时，疑惑、欣喜，难以言传的愧疚，包括扫除阴影后的激昂澎湃自然涌上心头。如果让参谋长将刀按下去，只能说明党的外力作用、参谋长的人格魅力让这位勇毅的铁路工人暂时放弃了对抗。如果让李勇[LiYong]奇将刀按下去，则深刻地阐释了李勇[LiYong]奇对自己鲁莽行为的真诚悔恨，以及内心中对人民军队的自觉拥护。

　　而且，从唱词中更能感觉到这种改动的合理性。听罢参谋长的话，李勇[LiYong]奇春雷爆发般倾吐出自己内心的情感，“早也盼，晚也盼望断双眼”，拨云见日的兴奋跃然纸上。接着，情绪顿挫，哽咽不已，“我不该青红不分皂白不辨，我不该将亲人当仇敌羞愧难言”，然后将刀慢慢按下去，自然贴切，妙趣天成，极符合人物性格特征与心理发展逻辑。继而，“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竟在今天，扫平那威虎山我一马当先”，激越奔放，体现出精神成长之后的李勇[LiYong]奇豪迈宏壮的心理世界。

　　江青[JiangQing]对舞剧《红色娘子军》的修改[XiuGai]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片段[PianDuan]：一是吴清华[QingHua]展露伤痕，一是添加吴清华[QingHua]犯错误的戏，再者是表现军民联欢时的“抢烟袋“哑剧。首先看第一个[YiGe]片段[PianDuan]，出自本剧第一幕《常青指路，奔向红区》。从南霸天地牢中逃出的吴清华[QingHua]一路狂奔，昏倒在地。恰逢红军干部洪常青与通讯员小庞外出侦察敌情。常青将清华[QingHua]扶起，发现手上的伤痕，取出毛巾轻轻擦拭，搅起吴清华[QingHua]满腹苦水。于是，吴清华[QingHua]侧身拉袖，累累伤痕，触目惊心。这样的改动我感觉符合常情，也符合吴清华[QingHua]的性格逻辑。吴清华[QingHua]饱受摧残，性格倔强，防备意识极强。一见洪常青马上泪如雨下，恐怕也不合逻辑。只有在她最需要救助时，洪常青以亲人般的对待方式才可能让她消除内心的恐慌与戒备。也只有洪常青关切地问询起手上的伤痕时，才可能引发她诉苦的冲动。

　　正是这一个[YiGe]“侧身拉袖”将吴清华[QingHua]内心的冤屈、悲愤，甚至是不为人道的凄凉与女性初见陌生男性的羞赧表现得恰到好处。至于增加吴清华[QingHua]犯错误的戏，也是契合人物的精神心理的。吴清华[QingHua]报仇心切，只想手刃南霸天以了心愿，其组织性、纪律性方面的意识淡薄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增添这一场戏，也能揭示人在历史中成长的思想内蕴。而且，无产阶级对自己阶级地位、阶级斗争方向的理性认知本身就需要克服来自家族情结与文化压力的多重阻碍，尤其在中国这个具有千年封建史的特殊社会环境中。所以，“在无产阶级意识形成的过程中，共产党具有重要的地位，它是无产阶级意识的支柱，是无产阶级历史使命的良知”。[8]《红色娘子军》中吴清华[QingHua]“犯错误”的戏正是在这样的逻辑基础上展开了党与无产阶级之间引领与成长的意识锻造过程，也解决了“历史合力”中有关“共同意志”的有效整合问题。尤其值得称道的是剧中第四场《党育英雄，军民一家》中“抢烟袋”这个片段[PianDuan]，生活化、民族化、地域化的特征非常明显。

　　在南国椰林高耸、河流湍急的背景下，练兵的娘子军战士恍若长风击浪的海燕呼啸而过。接着，打靶归来的女战士们看到了正在挑水的炊事班长，欢快前来，一个[YiGe]抢走水桶，一个[YiGe]抢走烟袋。老班长四处寻觅不得，只能无可奈何。女战士一边足尖挺立，一边半含戏谑式的口衔烟袋。[9]加上哑剧艺术的渗透，南国的奇景、战士的风貌与小女子的活泼情态如在目前，与紧接着烽烟突起的第五场《山口阻击，英勇杀敌》中洪常青的悲壮对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美学意义上建构了一个[YiGe]颇有意味的审美间歇，从而使剧情、场景[ChangJing]的跌宕成为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以为“抢烟袋”片段[PianDuan]为《红色娘子军》的经典化增色不少，也可以看出江青[JiangQing]对舞台结构、情节营造乃至形象表现方面的一些修养与优长。

　　当然，江青[JiangQing]的有些改动则断无章法，完全从政治理念入手来机械图解。如《红色娘子军》中洪常青业已在敌人的毒打下满身伤痕，江青[JiangQing]硬让他在舞台上长空跃起。周扬当时就表达了自己的困惑与不解，可“江青[JiangQing]认为这是对成千上万革命烈士的污蔑”。[10]这些表演失实的场景[ChangJing]在“样板[YangBan]戏”中比较常见。其实，从另一个[YiGe]角度讲，为了政治哲理的有效灌输而放弃生活写实，也并非“样板[YangBan]戏”所独有。如中国传统文化肌体中某种狭隘的道义性崇拜，本身就是建立在无比虚假荒唐的前提下。“疗亲”就是一个[YiGe]极端的例子，讲的是一个[YiGe]又节又孝的女子，公婆病后不仅举案侍奉，而且献肝疗亲，老人食后迅速康复。乌耕曾对此有精彩的阐述，“肝何来如此神效？

　　这是毫无医学根据的，而一个[YiGe]对人体解剖一无所知的农妇，挖自己的肝就像到菜园里摘一个[YiGe]茄子。至于挖肝后的情形，或者身上的刀口是如何愈合的，则统统不讲”[11]。由此可见，就江青[JiangQing]对“样板[YangBan]戏”某些片段[PianDuan]的修改[XiuGai]也应持有公正客观的态度，好则好，劣则劣，功过分明，是为历史视野与整体观瞻。至于江青[JiangQing]和“样板[YangBan]戏”的关系，我还是同意汪曾祺的说法，“不说这是‘四人帮’反党夺权的工具，没有那么直接。也不说八亿人民八个戏把中国搞成了文化沙漠，这个责任也不应该由‘样板[YangBan]戏’来承担”。[12]（编者注：注释按惯例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