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国内外的宏观经济[JingJi]局势也突然发生了逆转。美国华尔街因次贷风波引爆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欧美消费市场突然疲软萧条，吴敬琏[WuJingLian]曾担心的景象终于出现了：以粗放式增长[ZengChang]为特征的中国[ZhongGuo]出口导向经济[JingJi]遭遇重挫。从2008年年初开始，数以十万计的中小企业纷纷倒闭，特别是新的《劳动合同法》的实施，使得东南沿海的众多劳动密集型外贸工厂无以为继，大量外迁或歇业。深沪两市自1月起就暴跌不止，从最高的5499点一路下探到5月底的3433点。6月份，央行与银监会颁布《关于金融促进节约集约用地的通知》，时称“限贷令”，一把关掉了对房地产企业的信贷闸门，楼市价格应声下滑，阴跌不止，那些靠土地出让金维系行政支出的地方政府叫苦不迭。在内外交困的大氛围中，一年前还受过热困扰的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陡然间陷入可怕的大萧条。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变局，政府、学界及企业界显然都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7月中下旬，吴敬琏[WuJingLian]和厉以宁分别在上海和北京发表了自己对当前经济[JingJi]形势的看法，他们给出了两个不同的“药方”。

　　7月22日，吴敬琏[WuJingLian]在上海参加《解放日报》的文化讲坛，在演讲中警告，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正处在一个[YiGe]微妙的十字路口上，他建议一方面要坚持货币政策的总量紧缩，另一方面要从机制上改善和提高企业的效率，鉴于大量中小企业因信贷紧缩和市场的萎缩所面临的困难，他呼吁给企业减税。在他看来，中国[ZhongGuo]的税收已经连续18年保持年均20％以上的增长[ZengChang]，“现在到了该减税的时候”。同时，他建议放活民间的金融产业，让“地下钱庄”变身合法化。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厉以宁在北京的一次讨论会上也对当前宏观形势进行了分析，他认为当前反通货膨胀的措施不当、时间过长，下半年的首要任务是防止通胀衍变为滞胀。因此，他建议松动银根，扩大信贷规模。

　　8月底，吴敬琏[WuJingLian]接受《南方人物周刊》的访问，再提主张用供给方面的政策刺激经济[JingJi]的意见。在他看来，货币和财政政策都是短期政策，他对记者说：“最大的隐患有些人不愿意听，靠要素投入、出口导向一定会产生很严重的问题[WenTi]……我看货币政策不能松，但金融应该搞活，小企业贷款、民间银行，都应当做。”吴敬琏[WuJingLian]始终不太赞同粗放式投资的拯救方案，而寄希望于重要体制的改革。对于信贷松动的呼声，他警告说：“从发票子到物价涨，有一个[YiGe]时间的滞后期，按西方的说法起码是8个月。发票子的时候，高兴得不得了，说是空前繁荣，等到物价涨的时候怎么办”

　　然而，就在这次专访后的半个来月，9月15日，华尔街突然传出全美四大投资银行之一的雷曼兄弟控股公司破产，同一天下午，中国[ZhongGuo]的中央银行宣布下调贷款基准利率和存款准备金率，在此后100天时间里，连续5次下调利率。同时，国务院宣布了一个[YiGe]轰动全球财经界的“4万亿拯救计划”，信贷的口子陡然大开。

　　在这期间，吴敬琏[WuJingLian]又莫名地卷入了一个[YiGe]“间谍门”的风波之中。

　　8月下旬，一条短信在国内各家媒体主编的手机上快速地流传：“吴敬琏[WuJingLian]涉嫌出卖国家情报，已经被有关部门以间谍罪带离调查。”这实在是一条太惊人的消息，几乎所有的人都将信将疑。到8月28日上午，美国新闻网站博讯网发布了一条消息，似乎一下子证实了传言的真实，该网站在一篇没有作者署名的新闻中称，中国[ZhongGuo]著名经济[JingJi]学家吴敬琏[WuJingLian]因涉嫌为美国担任间谍工作，被国家安全部门调查。博讯网宣称消息来源是中国[ZhongGuo]境内读者的“爆料”，因为没有吴敬琏[WuJingLian]本人的电话，所以“没有办法求证，只好先发消息”。到中午，海外一些网站纷纷转载这一消息，并添加了一则“秘闻”，称吴敬琏[WuJingLian]身中“美人计”，曾向一名美籍华裔女性泄露某些机密。8月29日中午，台湾“中央社”随即也进行了转发。

　　一时间，国内外舆论哗然。在当时的各种传言版本中，还有人将“间谍门”与不久前的另一则财经事件联系在一起。在8月19日，摩根大通中国[ZhongGuo]区首席经济[JingJi]学家龚方雄忽然对外透露，中央政府正在开会研究，“将出资2000亿至4000亿元人民币刺激经济[JingJi]”，这一消息导致第二天的上证股指大涨将近180点。传言说，摩根大通在期间获利甚巨，而龚的消息就是吴敬琏[WuJingLian]泄露给他的，吴因此获罪。

　　8月29日下午，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在官方网站的首页刊出声明，称：“近日网上流传吴敬琏[WuJingLian]教授的一些不实传言，也有不少人来电询问并关心吴教授的近况。我们刚刚与吴敬琏[WuJingLian]教授通过电话，他目前工作及生活一切正常，并将于2008年8月30日如期出席相关学术会议。”

　　第二天，吴敬琏[WuJingLian]出现在北京郊区顺义的一个[YiGe]会场上，参加天则经济[JingJi]研究所与广东人文学会联合举办的“改革开放30年研讨会”。至此，平地生起的“间谍门”事件才得以平息。

　　2008年9月20日，从“间谍门”事件中脱身出来的吴敬琏[WuJingLian]出现在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举办的论坛上，在深思熟虑之后，他第一次比较详尽讲述了自己对本次金融危机的系统性看法。

　　他在演讲一开始就说了三句话——“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健体强身，自求多福”。第一句话说的是美国，第二句是中国[ZhongGuo]，第三句是应对之道。

　　他分析说，当今的世界金融系统出了大毛病，最基本的问题[WenTi]就是美国，美国最基本的问题[WenTi]就是储蓄率太低，储蓄率从来没超过10％，怎么维持经济[JingJi]的运转它就利用了美元作为国际储备货币的特性大量发行美元，用这种方法借全世界的钱来投资和消费，维持一个[YiGe]很高的生活水平，这样就造成了全世界的流动性泛滥。

　　关于中国[ZhongGuo]当前困局，他不同意是“突降灾难”。他说：“现在有一个[YiGe]说法，没有人想到2008年中国[ZhongGuo]会发生这样的情况，突然就爆发了，在我看来不是这样的。这样一种增长[ZengChang]方式一定会造成内外失衡。这种增长[ZengChang]方式有两个特点，一个[YiGe]特点就是靠要素投入来支撑增长[ZengChang]，另外一个[YiGe]特点是靠出口需求弥补国内需求的不足。前者造成了投资率不断提高，而消费率不断下降，而且投资的效率不断下降，金融系统内的潜在不良资产大量积累起来。后者，就是大量的商品出口，辅之以本国货币贬值。”

　　“大量的货币发行和流动性泛滥的结果不外是三种情况，一是资产价格上升泡沫形成，二是CPI(消费物价指数)上升诱发通货膨胀，第三种情况就是二者兼而有之。于是，房地产价格和股价猛烈上升，在一开始，我们把它看成是形势大好，后来发现控制不住了，就想通过行政的方式把CPI用各种方式管住。现在，CPI管住了，可是股市、房地产市场摇摇欲坠，另外工业品出厂价格指数(PPI)倒挂了，实体经济[JingJi]整体萧条，终于成了一个[YiGe]疑难杂症。”

　　吴敬琏[WuJingLian]提出了“标本兼治”的应对之道：“标就是运用我们的财政政策、货币政策稳住市场，不要让它崩盘，而且尽量保持大部分中小企业能够继续运转，但是根本问题[WenTi]还是要实现增长[ZengChang]方式的转变。”

　　“增长[ZengChang]方式的转变就是要强身健体、自求多福。世界经济[JingJi]的格局不可能有大的改变，我们至少不要当冤大头。自求多福最重要的办法就是转变增长[ZengChang]方式，转变增长[ZengChang]方式的症结在于制度性障碍，所以要真正实现转变就是进行改革，消除制度性障碍。”

　　日后发生的事实表明，吴敬琏[WuJingLian]的建议并没有成为主流意见而被政策部门采纳。

　　10月28日，上证股指跌到1664点，市场信心全失。从11月份起，在中央政府的指示下，四大商业银行开始大举放贷，每月新增贷款成几何级数增长[ZengChang]，11月新增额为4769亿元，接着是7400亿元、9000亿元、1.07万亿元，到2008年3月放出空前的1.89万亿元天量。从2008年年底到2009年6月的8个月中，新增放贷总量近8万亿元，掀起了一个[YiGe]炙热的投资狂潮。这些贷款中的八成以上被大型国有企业所获得，而投资方向则为铁路、公路和各项基础建设设施，民间戏称“铁公基”。在资金突然巨额放松的情况下，股票市场率先活跃起来，在2008年的上半年，中国[ZhongGuo]股市放量振荡，一扫前期低迷，增幅为全球第一。房地产的表现更是惊人，它以出人预料的速度回暖，各大城市的土地拍卖相继创出令人瞠目结舌的“地王”价格。

　　在中国[ZhongGuo]的投资热浪拉动下，全球的能源价格也立即上弹，铁矿石、石油和有色金属等价格扶摇直上。在很多人看来，在哀鸿遍野的金融危机笼罩下，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再一次“奇迹”般地率先冲出了危机。

　　对于这样的景象，吴敬琏[WuJingLian]并无喜色。在他看来，有两个问题[WenTi]是值得引起注意的。一是，宏观手段对微观经济[JingJi]的干预边界到底在哪里，二是，如何从应急性的短期政策转向处理长期发展中的问题[WenTi]。

　　从2008年年底到2009年的政策取向，实际上，是对2004年那次宏观调控政策的又一次固化。它最终呈现为三个特点，第一，“宏观调控以行政调控为主”成为政策主轴，“看得见的手”变得越来越强大；第二，经济[JingJi]增长[ZengChang]主要依靠巨量投资，而不是着力于转变增长[ZengChang]模式和产业升级；第三，国有企业，特别是大型中央企业得到偏执性的扶持，民营企业被边缘化。

　　吴敬琏[WuJingLian]认为：“我们还必须注意的另一个[YiGe]问题[WenTi]是，在中国[ZhongGuo]，人们常常把宏观经济[JingJi]管理(宏观调控)和政府对经济[JingJi]活动的微观干预混为一谈。假宏观调控之名，行微观干预之实，实际上等于复辟命令经济[JingJi]。这不但会造成资源的误配置和损害经济[JingJi]的活动，还会带来强化寻租环境、使腐败活动泛滥等恶果。这是必须坚决制止的。”

　　在上海的“2009浦江创新论坛”上，吴敬琏[WuJingLian]在演讲中批评说，4万亿经济[JingJi]方案，实际上打压了民营企业，不仅没有起到拉动民间投资的作用，还产生了挤出效应。70％以上新的技术创新都出自小企业。“如果我们热心于创新的话，一定要帮助小企业上来，给他们信心。”

　　除了对宏观调控的方式提出警告之外，吴敬琏[WuJingLian]的另外一个[YiGe]担忧是，如何解决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的长期增长[ZengChang]问题[WenTi]。大量的放票子一定会形成“空前繁荣”，然后接着就是资产(房地产、股票)泡沫和通货膨胀生成。如果体制性矛盾无一得到解决，新的、更大的危机将会如影随形，如期而至。

　　2009年6月30日，他在一份送交中共中央办公厅的问卷答案中写道：“目前对宏观经济[JingJi]政策走向看法的分歧，在很大程度上缘于对我国经济[JingJi]近年来困难成因的不同分析。主流的意见把困难成因归结为以美国金融泡沫的崩溃和由此导致的中国[ZhongGuo]企业出口订单的减少，认为我们只要用政府的财政货币政策创造足够的需求，来维持8％以上的经济[JingJi]增长[ZengChang]，待到西方国家经济[JingJi]走出困境，增加出口，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就可以全面复苏。”

　　而吴敬琏[WuJingLian]认为“不符合实际”。他仍然坚持认为是美国的扩张性货币政策及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粗放增长[ZengChang]模式相互作用的结果。接着，他对两个主流观点进行了纠正。

　　其一，有些论者对西方经济[JingJi]复苏寄予很大的希望，认为只要它们恢复进口，中国[ZhongGuo]在出口导向政策的支持下，粗放的发展方式又可以继续运行下去。他觉得这种愿望恐怕不太现实。因为，金融危机发生以后，美国的储蓄率已经提高了7％，这意味着至少最近不会需要过去那么多的净进口；其次，包括中国[ZhongGuo]在内的许多国家都正在致力于改变美元作为唯一国际储备的状况，建立受到国际监管的国际货币体系。这两方面的演变说明，靠出口需求支撑的经济[JingJi]发展方式无法持续，应当自求改变。

　　其二，他对人们经常所谓的“三驾马车”(消费、投入和出口)之说提出了异议。他认为，“三驾马车”的分析乃是凯恩斯主义的短期分析框架的变形，从来没有说过可以用它来分析长期经济[JingJi]问题[WenTi]，这可以说是一种短视，说得严重一点，是一种误导。如果用“三驾马车”的态势来预测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的未来走势，这意味着不管用什么样的办法，只要能够使总需求增长[ZengChang]，就能维持GDP增长[ZengChang]稳定上升的趋势。分析问题[WenTi]的理论框架的误用，极易造成宏观经济[JingJi]决策的偏差。

　　吴敬琏[WuJingLian]认为，我国经济[JingJi]存在的两大问题[WenTi]是——效率低下、污染严重的生产方式和腐败蔓延、贫富悬殊的分配格局，其根源都在于马克思曾经进行尖锐批判、西方国家在上一个[YiGe]世纪之交已经抛弃的粗放增长[ZengChang]模式……而解决之道则是，在采取短期的财政货币政策维持市场稳定的同时，坚决执行“十一五”规划和“十七大”关于转变经济[JingJi]增长[ZengChang]模式的决策，激发企业，特别是中小企业的活力，延伸产业链，提高附加值，实现产业升级和增长[ZengChang]转型，以便消除经济[JingJi]危机最深刻的根源。

　　2010年1月，吴敬琏[WuJingLian]在为《财新年刊》所写的文章《集中力量解决长期增长[ZengChang]中的问题[WenTi]》中，再次完整地表述了自己对过往一年多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表现的观点，现在人们普遍承认，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在2009年实现了GDP增长[ZengChang]的“V”形回升，现在的问题[WenTi]是：从更长的时间跨度看，能否保证今后的经济[JingJi]走势不会出现另一个[YiGe]“V”字，二次探底，出现人们所说的“W”形走势。在我看来，问题[WenTi]的关键，是我们能否解决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长期存在的问题[WenTi]。

　　吴敬琏[WuJingLian]警告说，如果只专注于短期经济[JingJi]政策，用注入流动性救市而忽视长期问题[WenTi]的解决，将会影响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的长期稳定增长[ZengChang]。弄得不好，别人在“去杠杆化”和消除泡沫，我们却在“再杠杆化”和掀起泡沫，那就会埋下再一次资产负债危机和高通货膨胀的定时炸弹。

　　吴敬琏[WuJingLian]还不无担忧地写道，这里需要提出一个[YiGe]问题[WenTi]：实现经济[JingJi]发展方式转型并不是一个[YiGe]现在才提出的口号。早在1995年到2000年的第九个五年计划中，就已经规定了实现增长[ZengChang]方式从粗放型到集约型转变的任务。2006年到2010年的“十一五”规划不但重提这一话题，还列举了转变的具体途径。但是迄今为止，除了少数地方，成效并不显著。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吴敬琏[WuJingLian]以为原因不外有二：其一，这一转变遇到了许多体制性的障碍；其二，有利于创新和创业的经济[JingJi]环境和法治环境还有待建立。他一言以蔽之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何谓东风市场化、法治化的改革是也。

　　当然有人因“吴市场”之名，认定他是一个[YiGe]市场原教旨主义者，主张把一切都扔给市场来解决；也有人因他的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及政策设计人的身份，认定他是中央行政集权的最大拥护者。而两种观点似乎都有偏颇。

　　（摘自《吴敬琏[WuJingLian]传——一个[YiGe]中国[ZhongGuo]经济[JingJi]学家的肖像》，中信出版社2010年2月版，定价：39.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