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顾历史[LiShi]，既容易，又很难。说容易，是因为历史[LiShi]上的事，自己亲身经历过，写出来就行，说难，则是因为你经历过的东西，不见得就是全面掌握和深刻理解了的，不仅需要大量历史[LiShi]资料的印证、补充，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运用唯物辩证法的观点去分析，去概括，得出合乎历史[LiShi]本质内容的结论来。历史[LiShi]现象纷繁复杂，蛛网交错。要实事求是，忠于历史[LiShi]，反映历史[LiShi]的本来面貌，达到借鉴过去、教育后人的目的，很不简单，是要花力气的。西路[XiLu]军的问题[WenTi]，也不例外。

　　西路[XiLu]军的两万多人，遭到几乎全军覆灭的命运，在我军历史[LiShi]上，绝无仅有。回顾这段历史[LiShi]，确有“不堪回首话当年”之叹。我是西路[XiLu]军的主要指挥者，这支部队的两个主力军（九军、三十军），又是我和其他同志从鄂豫皖带着发展起来的。西路[XiLu]军的失败，长期使我愧悔交加，余痛在心。下面，我想把西路[XiLu]军失败的主要教训作些探索，以慰先烈，以诫自己，以鉴后人。

　　如前所述，西路[XiLu]军自始至终是奉中央军委的命令、指示行动的。广大指战员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披坚执锐，喋血奋战，历时近五个月之久。先后共消灭马家军二万五千余人，在战略上起到了有力策应河东红军和友军的作用，对争取西安事变的和平解决，推动全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形成，实有不可磨灭的贡献。然而，西路[XiLu]军为什么终于惨遭失败呢？

　　第一、任务[RenWu]问题[WenTi]

　　西路[XiLu]军担负的任务[RenWu]，飘忽不定，变化多端，并大大超出应有限度，是导致失败的根本因素。

　　孤军外线作战[ZuoZhan]，任务[RenWu]不定，迟疑徘徊，实为兵家之大忌。而西路[XiLu]军的情况，却恰恰如此。先是执行宁夏战役计划，渡河北进，鏖战一条山，待机策应一方面军西渡，共取宁夏；继则放弃这一计划，独立西进，准备打通新疆；再又停在永凉地区，不进不退，建立根据地[GenJuDi]；复则根据西安事变后的形势变化，忽而准备西进，忽而准备东进；后明确执行西进任务[RenWu]，刚至临高地区〔1〕又停止西进，就地建立根据地[GenJuDi]；继复为了策应河东，改为东返；再又奉命“固守五十天”〔2〕，在倪家营子坚守待援；如此等等。西路[XiLu]军的任务[RenWu]飘忽、多变，虽与风云变幻的全局形势有关，但不能说毫无战略指导上的失误。结果呢？造成了西路[XiLu]军孤军深入河西走廊，长期遭敌重兵围困的被动局面。疲兵屡战，有耗无补，进退失据，一筹莫展。这对西路[XiLu]军的有限兵力来说，无疑具有致命的性质。

　　西路[XiLu]军是整个红军的重要组成部分，其任务[RenWu]是党的全盘战略上不可缺少的环节之一。毫无疑义，部队的一切行动，均应服从和服务于策应河东红军和友军的全局需要。但是，如何策应才更符合实际情况，更有利于全局发展，则值得研究。苏联当时应我党要求，为支援我国人民反抗日本侵略者，准备了大批武器，待红军去取（后因西路[XiLu]军失败，才将这批武器转交盛世才〔3〕的军队）。假如西路[XiLu]军渡河后，抓住战机，乘虚而进，照直往西打，取得武器弹药，如虎添翼，回师横扫而东指，有没有可能呢？完全可能的。指导思想不同，方法不同，结局会大不一样。这不是“事后诸葛亮”，我那时就是这种意见，再进一步说，酉路军如果及早背靠新疆，打开战局，控制河西地带，那就不单是一时策应河东局势的问题[WenTi]，对整个抗日战争的进程，亦必将发生积极的影响。八路军就不止编制三个师。盛世才后来也不一定敢叛变，叛变了我们[WoMen]可以立即出兵收拾他。可惜的是，当时在西路[XiLu]军问题[WenTi]上，举棋不定，犹豫徘徊，致使西进的战机完全丧失。西路[XiLu]军的行动，步步以河东形势的暂时需要为转移，缺乏战略性的久远安排。这样虽对河东的红军和友军，起到了一时的策应作用，却毕竟招致了西路[XiLu]军覆灭的不幸结局。

　　要求西路[XiLu]军在永凉地区和临高地区建立根据地[GenJuDi]，也是不切实际的。且不说河西走廊的地形、民情如何，仅从西路[XiLu]军面对优势敌人的不断围攻来看，就缺乏建立根据地[GenJuDi]的起码条件。部队刚刚进入河西地带，四面受敌，防不胜防，整天同马家军血战，哪里还有时间和精力，去从事根据地[GenJuDi]的创建工作呢？创建革命根据地[GenJuDi]，离不开两个基本点：一是消灭敌人，站稳脚跟；二是发动群众，建党建政。前提是消灭敌人，否则，便谈不上发动群众。毛主席说过：“要以创造根据地[GenJuDi]发动群众为主，就要分散兵力，而不是以集中[JiZhong]打仗为主。集中[JiZhong]打仗则不能做群众工作，做群众工作则不能集中[JiZhong]打仗，二者不能并举。”〔4〕对西路[XiLu]军的要求有悖于此，仗还没打胜，就令一屁股蹲在河西走廊，建立根据地[GenJuDi]。行得通吗？事实说明，压根儿就行不通。规定任务[RenWu]，必须权衡主客观条件，从实际出发，有一定的限度。“看菜吃饭，量体裁衣”的道理，就在这里。只看到主观需要的一面，忽视了客观可能的一面，硬要部队去承担其无力承担的任务[RenWu]，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第二、战场主动权问题[WenTi]

　　战场主动权问题[WenTi]，关系重大。两军对阵，它是决定双方胜负存亡的关键一环。“军队失掉了主动权，被逼处于被动地位，这个军队就不自由，就有被消灭和被打败的危险。”〔5〕西路[XiLu]军的失败，完全证明了这一点。

　　一般说来，外线进攻的部队，制敌机先，首先就处于主动地位。如果不是在驾驭战局中发生带根本性的偏差，是不致完全陷于被动，一败涂地的。西路[XiLu]军渡河之初，河西“四马”〔6〕猝不及防，慌乱不堪。我不论北进宁夏或西进新疆，均稳操主动权在手。那时是敌人被动而不是我们[WoMen]被动，是敌人畏惧我军而不是我军畏惧敌人。然而，好景不长，没过多久，西路[XiLu]军便转人被动挨打的地位，直至最后被消灭。这种变化，正是丧失战场主动权的结果。

　　在敌强我弱的条件下，我军的外线进攻，历来强调依托根据地[GenJuDi]，实行战役战斗的速决原则。实践证明，这是我们[WoMen]争取和保持作战[ZuoZhan]主动性的有效手段。西路[XiLu]军则恰恰相反，不仅远离根据地[GenJuDi]，孤军深入敌军腹地，且旷日持久，与敌鏖战。进不能进，退不能退，左右回旋不好回旋，企求援应没有援应。这样，还有什么战局中的主动地位可言呢？违背了外线进攻作战[ZuoZhan]的基本原则，丧失主动地位，一点也不奇怪。

　　在敌强我弱的条件下，我军进行战役战斗，历来重视集中[JiZhong]兵力，形成拳头。而西路[XiLu]军担负的任务[RenWu]及所处的地形条件，却使兵力的集中[JiZhong]，受到极大限制。开始，我们[WoMen]对马家军的战斗力估计不足，有轻敌思想，西进时兵力不够集中[JiZhong]，古浪一仗〔7〕吃了亏。“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然而，当此之时，建立根据地[GenJuDi]的任务[RenWu]摆在面前，压倒了一切。我们[WoMen]想集中[JiZhong]兵力，事实上却集中[JiZhong]不起来。河西走廊是条“弄堂”，地势狭长，堡寨稀疏，走上几十里地，见不着一户人家，每个堡寨，一般顶多能够容纳一营的兵力，堡寨周围，尽是荒凉的戈壁滩。两万多部队停下来建立根据地[GenJuDi]，要占据地盘，要吃要住，能不分散吗？这样，就在从山丹到凉州的三百多里地段里，拉成了“一字长蛇阵”。中央要求我们[WoMen]“集中[JiZhong]兵力”、“齐打齐进”，原则上没有错，但实际上是同建立根据地[GenJuDi]的任务[RenWu]和当地的地形条件相矛盾的。我们[WoMen]提了不同意见，没有下文，便只能分兵固垒，就地坚持。要想集中[JiZhong]兵力击敌，摆脱被动挨打的局面，真比登大还难。

　　在敌强我弱的条件下，我军主要靠什么作战[ZuoZhan]形式去争取主动，消灭敌人呢？ 不靠别的，靠的是运动战。“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诱敌深入，声东击西，“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出敌不意，飘忽击敌，等等。这是我们[WoMen]的拿手好戏，是变被动为主动，以寡击众、以弱胜强的主要法宝。而西路[XiLu]军却固守一地，不进不退，被迫以阵地防御战为主要作战[ZuoZhan]形式。敌攻我防，死打硬拼，打得赢得打，打不赢也得打。敌人处于内线作战[ZuoZhan]地位，骑兵多，运动快，熟悉地形，能边打边补充，无后顾之忧。我们[WoMen]则完全相反，外线作战[ZuoZhan]，人地生疏，子弹打一颗少一颗，人员伤亡一个减少一个。要兵员没兵员，要补给没补给，要援应设援应。旷日持久下去，捉襟见肘，精疲力竭，只有招驾之功，毫无还手之力。象这种打法，焉能不败？！

　　在敌强我弱的条件下，我军形成了近战、夜战、奔袭、伏击、迂回、猛打猛追等战术特长。扬长避短，才能百战百胜。但西路[XiLu]军受制于任务[RenWu]、地形、作战[ZuoZhan]形式和骑兵为主的作战[ZuoZhan]对象，使这些战术特长，无从充分发挥，以奏奇效。就拿对付敌人的骑兵来说，我们[WoMen]一无机炮火力，二无伏击阵地，三无大量骑兵。优势装备的敌人，瞬间蜂拥而至，倏忽一啸而去。你想打个歼灭战，谈何容易！敌人进攻，我军多用大刀同敌拼杀，消灭一个骑兵，往往要付出两三个人的伤亡代价。敌人败阵后一溜烟跑掉，我们[WoMen]干瞪眼。你用小部队追击，人家能杀“回马枪”，用大部队追击，阵地就保不住。“虎落平阳被犬欺”。我军的战术特长失去用武之地，优势难以发挥，受制于敌，便是在所难免的了。

　　凡此种种，都是西路[XiLu]军丧失战场主动权的根由所在。

　　第三、机断专行问题[WenTi]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古话，指的就是军事指挥上的机断专行问题[WenTi]。寓于其中的经验教训，不知是用多少人的流血代价，才换来的。对于一支独立作战[ZuoZhan]的军队来说，指挥员能否根据作战[ZuoZhan]任务[RenWu]和战场情况，机断专行，灵活制敌，往往能对战局发生决定性的影响。战场实际纷纭复杂，千变万化，许多重大问题[WenTi]，要靠身临其境的前线指挥员随机应变，“先斩后奏”，果断处置。驾驭战局，指挥战争，如果不敢从实际出发，独立判断情况，定下决心，而是翘首望天，一切唯上，这叫盲目性、机械性。要想不受战争实际的惩罚，是不可能的。

　　西路[XiLu]军的失败，与战场指挥上的缺乏机断专行，密切相关。造成这种状况，有两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上级统得过死，未给战场最高指挥官以应有的自由权。西路[XiLu]军虽负着一个独立作战[ZuoZhan]方向的战略性任务[RenWu]，但每一步行动，均需请示报告，不折不扣地照上级指示去办。上面叫往西就往西，叫往东就往东，叫停就停，叫走就走，指挥员毫无机动自主的权力。有些指示明明行不通，但不问实际情况如何，硬要下面贯彻执行。尤其是河东红军的战略行动部署，既不向西路[XiLu]军通报，又要求西路[XiLu]军配合，令人不知其然，更不知其所以然。古人说：为将之道“知理则不屈，知势则不沮，知节则不穷。”〔8〕这话很有道理。所谓“理”、“势”、“节”，指的就是全局性的东西。指挥员驾驭一个独立作战[ZuoZhan]方向，不了解全局形势，不明白局部战争同全局战争的关系，打的便是糊涂仗。难免如坠五里雾中，晕头转向，缩手缩脚，无所适从，岂有应变自如，“不屈”、“不沮”、“不穷”之理？

　　另一方面，西路[XiLu]军一把手陈昌浩思想上有包袱，患得患失，当断不断。他是军政委员会主席、政治委员，有最后决定权，对西路[XiLu]军的行动，能起“拍板”的作用。但是，这个同志的精神状态，很不理想。原因是他在红四方面军南下期间，一度支持过张国焘的分裂主义，后见共产国际不承认张国焘的那一套，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包袱沉重，不易解脱。他曾向我流露过：南下的事，共产国际肯定对四方面军另有看法。为了四方面军的前途，今后应唯共产国际和党中央的意见是从。陈昌浩同志愿意改正错误，紧跟中央，无可非议，但是，作为一个党的高级干部，决不允许夹杂某种个人得失或山头主义的情绪在内。党内斗争嘛，谁能一贯正确？犯了错误，该检讨就检讨，该工作就工作，没有必要迫不及待地去表白自己，洗刷自己，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在西路[XiLu]军期间，陈昌浩自始至终以紧跟中央、“回到”正确路线上来而自居。对于上级的指示，奉为金科玉律，不敢越雷池一步，简直到了一切“唯上”的盲从地步。至于敌我力量对比如何，战场实际如何，哪些行不通的指示应向上级反映，哪些事关全军命运、战局胜负的问题[WenTi]需要机断处置，则一概置诸脑后。我们[WoMen]之间的两次争论，便充分证明了这一点。他不仅不反躬自省，反到要对我“开展斗争”哩！结果，使西路[XiLu]军失去战机，作茧自缚，步步被动，直至不堪收拾。我作为军政委员会副主席、西路[XiLu]军总指挥，虽向上级和陈昌浩提出过不同意见，但不无顾忌。特别是在受到中央指责的情况下，心情忧闷，不想吭声，缩手缩脚，教训是很深刻的。

　　西路[XiLu]军的失败，发生在西安事变后的复杂历史[LiShi]关头。这也是蒋介石利用和谈，玩弄两面手法，乘机加速消灭红军力量所致。事实证明，想通过谈判，要蒋介石制约二马〔9〕，保存西路[XiLu]军，是不现实的。革命力量的生存和发展，必须放在依靠自己、依靠人民的基点上。“反动势力对于人民的民主势力的原则，是能够消灭者一定消灭之，暂时不能消灭者准备将来消灭之。”〔10〕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是阶级斗争的规律使然。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西路[XiLu]军的失败，虽是党在土地革命战争向抗日战争过渡时期遭受的一次严重挫折，但由于党的全局路线是正确的，因而终于冲破重重困难，赢来了全民族“停止内战，一致抗日”的崭新局面。历史[LiShi]的潮流不可阻挡。一个伟大斗争时期的新曙光，出现在东方地平线上。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的英勇红军，将在民族革命斗争的烈火中，经受更为严峻的锻炼和考验，领导全国人民，打败日本侵略者，解放全中国。

　　注 释

　　这是徐向前对西路[XiLu]军失败的历史[LiShi]教训的回顾与总结，选自《历史[LiShi]的回顾》第十四章，解放军出版社一九八八年十月版。标题为编者所加。

　　〔1〕临高地区，即甘肃临泽、高台地区。

　　〔2〕军委主席团一九三七年二月二十六日给徐向前、陈昌浩的复电：“甲，固守五十天。乙，我们[WoMen]正用各种有效方法援助你们。”

　　〔3〕盛世才，辽宁省开源人。当时任新疆边防督办兼主席，愿与共产党合作抗日。一九四三年加入国民党，积极反共，杀害了在新疆工作的中共党员陈潭秋、毛泽民、林基路等。

　　〔4〕《毛泽东军事文选》（内部本），第八五页。军事科学院编，战士出版社一九八一年十二月版。

　　〔5〕《毛泽东选集》第二卷，第四一○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六月版。

　　〔6〕河西“四马”，指马步芳、马步青、马鸿逵、马鸿滨。

　　〔7〕古浪一仗，指一九三六年十一月上旬，西路[XiLu]军兵分三路西进。中旬，第二纵队的第九军占领古浪后，遭马家军四个骑兵旅、两个步兵旅及四个民团的围攻。部队与敌激战三日，毙伤敌两千余人，自身亦损失二千四百余人，军参谋长陈伯稚、第二十五师师长王海清、第二十七师政治委员易汉文均在战斗中牺牲，第九军元气大受损伤。

　　〔8〕苏洵：《心术》，引自《古文观止》。

　　〔9〕二马，即马步芳、马步青。

　　〔10〕《毛泽东选集》第四卷—一八五页，人民出版社一九九一年六月版。《徐向前军事文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