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对文化[WenHua]民族性和中国文化[WenHua]经历了一个从机械否定到辩证分析的过程。中国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从经济决定论和文化[WenHua]阶级性出发，不承认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对中国传统文化[WenHua]持否定态度。而《新民主主义论》运用辩证唯物主义观点，对中国文化[WenHua]持辩证和相对肯定的看法，首次承认文化[WenHua]民族性并将其置于新文化[WenHua]属性的首位。新民主主义文化[WenHua]纲领中的文化[WenHua]民族性，与中国本位的文化[WenHua]建设论、新启蒙运动、文化[WenHua]保守主义、文化[WenHua]复古主义等形成复调式的对话关系，含有吸收、批判、创新、包容等多重意蕴，对中共在统一战线中争取文化[WenHua]领导权具有积极的作用，对推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和中国的新文化[WenHua]建设具有积极意义。

　　一、问题的提出

　　1940年1月9日，毛泽东、张闻天等中共领导人在陕甘宁边区文化[WenHua]界代表大会上，分别发表演讲，讨论中国的新文化[WenHua]建设问题。其中，毛泽东的演讲在《中国文化[WenHua]》创刊号和《解放》周刊发表，在《解放》发表时改名为《新民主主义论》，新中国成立后收入《毛泽东选集》，成为中共在理论上成熟的标志性文献之一。回顾历史，中国共产党一直以武装斗争为中心的政治革命为主，对文化[WenHua]问题向来很少发表议论，而毛泽东、张闻天等人的演讲，系统地阐述了文化[WenHua]哲学和对中国文化[WenHua]发展的设想，因而具有开创性的意义。有论者评价，毛泽东的新民主主义文化[WenHua]纲领，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文化[WenHua]问题认识的成熟，“克服了文化[WenHua]民族主义者、西化论者以及其他各派在文化[WenHua]问题上的一贯偏颇”，“既是中国共产党夺取新民主主义革命胜利的一个指导纲领，同时又为国人进行民族新文化[WenHua]建设提供了一个光明而正确的方向”。杨思信：《文化[WenHua]民族主义与近代中国》，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02页。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在演讲中，毛泽东和张闻天虽然对新文化[WenHua]属性的界定有些许差别，但都将首要属性定位为“民族的”，承认新文化[WenHua]的民族性，肯定中国文化[WenHua]。观诸中国马克思主义者文化[WenHua]观的演进，新文化[WenHua]具有科学与大众（民主）两大属性，这一观点承续自“五四”新文化[WenHua]运动，也是马克思主义文化[WenHua]观的题中之义，毛泽东、张闻天等加以重新强调，也顺理成章；而明确承认文化[WenHua]的民族性，承认中国文化[WenHua]的相对独特性，肯定中国文化[WenHua]的价值，却是一个重大的思想突破。因为，中国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并不承认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对于中国文化[WenHua]的价值持否定态度，而新民主主义理论将新文化[WenHua]的首要属性就界定为“民族的”，不仅公开承认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还将其作为新文化[WenHua]的首要属性和特征予以肯定和追求，这在中共思想史上的创新意义十分重大。

　　思想是对话的产物，而非独白式的玄思。思想的形成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和历史逻辑，新民主主义文化[WenHua]纲领也不例外，毛泽东自谓其《新民主主义论》“目的主要为驳顽固派”《毛泽东书信选集》，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46页。即是证据。从这一视角出发，就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我们需要回答如下问题：中共对文化[WenHua]民族性和中国文化[WenHua]从不承认到承认，究竟经历了怎样的思想发展过程？其中有哪些思想的批判继承关系？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立场转换？对这一立场转换应该作何评价？

　　本文从思想史的角度，着眼于不同思想流派之间的对话关系，在梳理20世纪前半期中国相关思想流派关于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主要观点的基础上，分析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文化[WenHua]民族性命题和中国文化[WenHua]的看法以及其中的文化[WenHua]哲学的演变过程，展现中国化的马克思主义文化[WenHua]理论与其他相关思想流派和不同主张之间的对话过程。

　　二、早期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对文化[WenHua]

　　民族性和中国文化[WenHua]的看法

　　作为“五四”新文化[WenHua]运动的主将，中共早期领导人李大钊、陈独秀对文化[WenHua]问题有深刻的认识，发表了大量论述，对文化[WenHua]问题最具发言权。但成为马克思主义者之后，他们只是偶尔论及文化[WenHua]问题，对其并不重视。这是因为，马克思主义将文化[WenHua]视为上层建筑，是经济基础的产物，是附属的而非本体的，革命的中心不在文化[WenHua]领域，文化[WenHua]革命不过是经济革命的附属品；经济基础具有普遍性，不具有民族性，由其决定的文化[WenHua]也就不具备什么独特的民族性。是否有所谓“中国文化[WenHua]”，对于当时的马克思主义者来说，是一个存有疑问的问题。在《再论问题与主义》一文中，李大钊提出：“依照马克思的唯物史观，社会上法律、政治、伦理等精神的构造，都是表面的构造。他的下面，有经济的构造作他们一切的基础。经济组织一有变动，他们就跟着变动。换一句话说，就是经济问题的解决，是根本解决。经济问题一旦解决，什么政治问题、法律问题、家族制度问题、女子解放问题、工人解放问题，都可以解决。”《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6页。李大钊将经济决定论称为马克思唯物史观的“第一学说”。陈独秀也强调经济的决定作用，他在分析中国文化[WenHua]没落的原因时认为，中国“东方化的农业与手工业，已被西方化打得零落不堪；因此，建筑在东方化的农业手工业上面之政治、法律、思想、道德都随着动摇起来”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99页。。马克思主义者关注的焦点是社会问题的总解决即经济问题的解决，文化[WenHua]问题由于其附属性而不能成为革命者关注的中心问题。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不承认文化[WenHua]的地域性、民族性，但强调文化[WenHua]的阶级性。陈独秀提出：“人类文化[WenHua]是整个的，只有时间上进化迟钝，没有空间上的地域异同。东方现有的农业的文化[WenHua]，家庭手工业的文化[WenHua]，宗法封建的文化[WenHua]，拜物教、多神教的文化[WenHua]，以及这些文化[WenHua]所产生之一切私心、道德、教育、礼俗、文字不解放的文化[WenHua]，西方以前也曾经历过，并不是东方所特有的什么好东西。”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98页。恽代英说：“中国文化[WenHua]，如知仁的知，博爱力行的仁，行仁不怕的勇，择善固执贯彻始终的诚，不过是少数圣哲的伦理思想。这种思想既不是全体中国人所共有，也不是中国人所独有。我们绝不说马克思的学说是德国的文化[WenHua]，列宁的学说是俄国的文化[WenHua]。”转引自萧楚女：《显微镜下之醒狮派》，《六大以前：党的历史材料》，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379页。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反对文化[WenHua]保守主义，认为保护中国文化[WenHua]是与革命和进步的要求相对立的。在陈独秀看来，中国文化[WenHua]这个以地域为指称的东西，不过是一种仍处于前现代的落后文化[WenHua]的一个别称而已，“把这不进化的老古董当作特别优异的文化[WenHua]保守起来，岂不是自闭于幽谷！”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98页。陈独秀严厉批判梁启超、章士钊、梁漱溟等人，认为这些文化[WenHua]保守主义者提倡的是“祸国殃民亡国灭种的议论”，“要把国人囚在幽谷里，我们不得不大声疾呼的反对，看他们比曹锟、吴佩孚更为可恶，因为他们的害处大过曹、吴”。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98—199页。对于国学，陈独秀更是激烈反对：“学问无国界，‘国学’不但不成个名词，而且有两个流弊：一是格致古微之化身，一是东方文化[WenHua]圣人之徒的嫌疑犯；前者还不过是在粪秽中寻找香水……，后者更是在粪秽中寻找毒药了。”任建树主编《陈独秀著作选编》第3卷，第199—200页。

　　综上，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从文化[WenHua]的附属性、阶级性、普遍性和整体性出发，强调文化[WenHua]有先进落后之分，有阶级之分，但不承认文化[WenHua]具有民族性特征。他们认为中国文化[WenHua]是否存在，还是一个存有疑问的命题，即使有所谓中国文化[WenHua]，也是落后于时代、没有生命力的东西，只能对其进行革命，而不能加以提倡和保护。在党的文件中，肯定中国文化[WenHua]的人被称为“东方文化[WenHua]派”，“纯粹的东方派是幻想的退步的思想”。《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206页。早期的共产党人之所以不承认文化[WenHua]的民族性，对中国文化[WenHua]采取消极的态度，与他们对马克思主义的理解有关，与他们在新文化[WenHua]运动中激烈的反传统思想也是一脉相承的。他们对文化[WenHua]的分析带有机械决定论色彩，对中国文化[WenHua]的认识也有偏颇，需要反思和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