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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难时期北京卖高价食品 有干部吃光三千元存款--国家年鉴(2)
我们最常去的是一家上海饭馆,就在东单三条进去不远的地方。一间半门面,放了七八张桌子,后面便是厨房。老板是一位胖胖的中年人,一口上海腔的普通话。听说他原是北京铁路局的留用人员,提前退休开了这个饭馆,生意十分兴隆。老板娘是典型的上海小市民,瘦削的瓜子脸,大眼睛,最引人注目的是额前有道刀疤,虽有刘海也遮盖不住。我怀疑她的出身恐怕不是良家妇女,很有点上海滩上“白相人嫂嫂”的味道。老板不当职员而来开这个小饭馆,很可能出自她的主意。她坐在进门处一张三屉桌后面,职掌收钱的大权。老板则走出走进,和店员一起端菜、收盘子。我们常常要一份客饭,一菜一汤,三两米饭。菜也不错,多半是炒肉丝、红烧鱼块、溜肝尖或香肠炒油菜等,汤是鸡蛋汤或豆腐汤。一份客饭四角钱,吃得很饱了。最贵的菜如炒鳝鱼丝、红烧鲫鱼或清炒虾仁,也不过[BuGuo]一元钱左右。我一个人吃,很少吃这种高级菜。客饭的菜虽和食堂[ShiTang]的差不多,但味道好些,吃得满意些。在那个上海饭馆,常常碰到报社的同事。有时我们把几份客饭合起来吃,便可同时吃三四样菜。有时换换口味,去吃一顿西餐。一份客饭一菜、一汤、三两面包,一杯红茶,一份果酱,也不过[BuGuo]七角钱。
到小吃店去吃更便宜了。二两奶油炸糕,一碗红豆粥,不过[BuGuo]两角多钱。多走几步,到东安市场的五芳斋去,吃一碗三鲜馄饨加二两春卷,也只要三角多钱。一盘什锦炒饭加一碗蛋花汤,也是三角多钱。到北方饭馆去,一份猪肝、肉丝炒面或炒饼,或是三两水饺,也不过[BuGuo]三角多钱。一星期,我平均在外面吃三四顿饭,花不了两元钱。加上食堂[ShiTang]的伙食费,一个月十五元到二十元,吃得很好了,而且花样翻新,食不重味。我是南方人,报社南方籍的同志[TongZhi]颇多,北方籍的同志[TongZhi]常常笑我们“南蛮子”嘴馋,讲究饮食。他们[TaMen]多半在食堂[ShiTang]吃饭,一个月伙食费只要十二三元。我们比他们[TaMen]每月多花七八元钱,但吃的花样和质量高得多。就是这样吃,伙食费不过[BuGuo]占工资六分之一左右,手头还很宽裕。我还常常招待外地来北京的老同学或朋友吃饭。两三个人吃饭,两元钱吃得很好了。同事之间也常常互相请客。今天你请我吃烧麦,明天我请你吃小笼包子,花费不多,交流了思想,增进了彼此间的了解和感情。吃饭时的一席闲谈,往往比同坐办公室一年半载了解得深得多。结婚成家了,家里的伙食也不错。活鲫鱼、排骨、猪肝,随便买。一斤鲫鱼不过[BuGuo]三四角钱。一斤螃蟹也不过[BuGuo]三四角钱。我每月给母亲一百元生活费,家用已绰绰有余。我的工资,供应[GongYing]两个孩子、母亲、保姆和我的生活费,赵宝桐的工资添置衣服、家具、文娱费用等等,每月还有节余。那时候,我和老赵每月工资三百六十元,正如田流同志[TongZhi]讲的,上街去,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从来不用为生活开支操心。当时齐白石和徐悲鸿的画公开出售,每幅不过[BuGuo]八十~一百元左右。我当然知道,我家的收入大概属于中上水平,比一般干部[GanBu]高。比起普通工人、农民来,自然更高许多。但我留心观察,大多数干部[GanBu]生活安定,困难[KunNan]户很少,至少,在报社编辑部没有听说要申请困难[KunNan]补助的。我本以为我们的生活一定会愈来愈好。谁知道会遇到这样的挫折……
我一边向北京饭店走去,一边回想着五十年代的生活情景,思忖这情景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我跨进北京饭店餐厅,原以为,这里一定会顾客满座,谁知竟空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我看看表,十二点一刻,正是上座时候。那么,是我走错了门﹖正想退出,服务员迎上来了。我一看菜单,心中明白了。最起码的菜是五元,一直到二三十元。要价太高了,这不比奶糖和糕点,三五元一斤,总能吃些日子。这一顿饭吃下来,就是六七元或十几元,不免使人望而却步。
我既然来了,只好硬着头皮点菜。我要了最便宜的一个菜:罐头螃蟹烧白菜,五元钱,再要三两米饭。我不敢要汤了,一个汤又要一两元。我环顾大厅,空空荡荡,十几张餐桌都空着,心中不是滋味。
不一会儿,总算又来了两位顾客。服务员让他们[TaMen]和我坐在一桌,大概为了收拾方便。我看他们[TaMen]大约是一对夫妻,男的有四十六七岁,穿着一套旧的黑呢制服,那是进城后发给县、团级以上干部[GanBu]的。他大概穿了十来年,磨损很多,紧绷绷地捆在他身上。女的只有三十岁左右,上身穿一件紫红呢外衣,下身穿了一条绿色军用呢裤,俗气得很。他们[TaMen]看着菜单,小声商量了好大一会儿,服务员站在一旁都不耐烦了,他们[TaMen]才要了一个鱿鱼炒肉片,菜价十一元,外加两斤花卷。服务员不屑地撇着嘴唇走了。
菜端上来了。罐头螃蟹,淡而无味,我只好对付着吃下去。那两位的鱿鱼炒肉片端上桌后,小小的一盘。我寻思,两人如何够吃呢﹖只见那个女人一口接一口地吃菜,男的却只将花卷蘸点汤吃。我想,这大概是老夫少妻配偶中当丈夫的一种待遇,有点好吃的,都要让给年轻的妻子。二十个花卷,他们[TaMen]两人竟然都吃光了,盘子里滴水未剩,扫得精光。我不觉看了好笑。
站起身来,走出北京饭店。远望天安门,依然金碧辉煌,气象万千。我的心情却黯淡无光。冒险到高价[GaoJia]餐厅一次,已经够了。我的钱袋,不允许再到这种地方作无谓的消耗。马路上只有卖冰棍的,五分钱一支,这倒未涨价。我买了一根,咬了一口,凉意更加袭人。
不久,组织上给十七级以上干部[GanBu]每月供应[GongYing]两斤黄豆;给十三级以上干部[GanBu]还加两斤猪肉,帮助干部[GanBu]渡过困难[KunNan]时期。县城的干部[GanBu],有不少人家在农村,可以从自留地找补些粮食。自由市场上,也可买些蔬菜、鸡蛋。北京的自由市场只开放三天,又关闭了,我没有去。报社一位同志[TongZhi],花了二十五元买了一只来亨母鸡,想养了它吃鸡蛋,竟在过道里搭了一个鸡笼,惹得大家抱怨,只好将它杀掉吃了。有存款的同志[TongZhi]都把存款取出来买高价[GaoJia]点心和糖果,或上高级餐厅。听说潘非同志[TongZhi]把三千元存款都吃光了。
当然,有存款可吃,有黄豆、猪肉补助,干部[GanBu]的日子总还过得去。农民可就苦了。1960年我到贵州,分社同志[TongZhi]告诉我,贵州农民非正常死亡的有几十万人。安徽、河南死于饥饿的农民更多。我家用过一位安徽保姆,她是霍丘县人。她眼泪汪汪地告诉我,她的母亲、姐姐和两个孩子都在那个困难[KunNan]时期死去;村中的人死去一多半。她开点荒地,想种点红薯,被村干部[GanBu]把地给平了。宁可活活把人饿死,也不允许你有一点“小自由”!
这个可怕的年月,幸而结束了。现在,看到商店里琳琅满目的食品,看到农民卖粮难的消息,想起六十年代初那些困难[KunNan]的日子,仿佛发生在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这些都已成为历史了。
我相信,这样的历史不会再重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