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阿根[AGen]的尸体浮在水面上，脸朝天，瞪着眼，双唇闭得很紧。溪水洗净了他的脸和身体，虽然病得重，死得惨，他还是白白胖胖的。

　　尸体被拖到岸边，队长[DuiChang]、排长[PaiChang]、班长[BanChang]纷纷来到。大伙儿围着他，有人哭起来。

　　队长[DuiChang]说：“哭什么哭？革命军人只许流血，不许流泪。他自己找死，怪不了别人。”在排长[PaiChang]指挥下，几个人用队里有的工作器具，圆锹、十字镐，在山上挖了个长方形的坑，要埋葬舒阿根[AGen]。我没派到工作，一直盯着尸体看。不敢哭，怕挨骂。

　　舒阿根[AGen]的尸体放在一块门板上，门板放在坑旁边。不久，坑挖好了，班长[BanChang]叫两个人抬起门板，要放到坑里去。抬脚的那个忽然大声惊叫，立刻放下门板，向后跑了几步说：“有虫！他屁股里有虫！”大家凑近看，果然见到有几条黑色的虫，从舒阿根[AGen]的两个裤管里慢慢爬出来，虫有大有小，大的像小指，小的像细线。“把他裤子脱了！”一位班长[BanChang]说，骂了一声“操”，自己动手。

　　裤腰上的布带被他一扯就断，他双手拉下舒阿根[AGen]的裤管，再把尸体翻个身，屁股朝上。大家看得够清楚，异口同声“啊”的一声叫，接着又像同时都噎住了，没人吭声──舒阿根[AGen]的屁股是一块腐烂的肉，大部分是黑色的，有几条血丝，还有暗绿色的瘀青，虫在腐肉上蠕动，总有十条以上。“埋了！埋了！”排长[PaiChang]一面说，一面后退了好几步。

　　舒阿根[AGen]就这么死了，他在政工队里的姐姐还不知道吧？他在舟山的家人，铁定不知道。

　　连长指挥我们[WoMen]唱《保卫大台湾[TaiWan]》军歌

　　有一天晚点名时，队长[DuiChang]向我们[WoMen]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少年[ShaoNian]队奉命解散。

　　解散后，不是回到原部队，而是集体加入在凤山的入伍生总队幼年兵营。

　　队长[DuiChang]说，上级长官去各部队视察，有的部队也有像本师一样的“少年[ShaoNian]队”；有的没有，少年[ShaoNian]兵还混在部队里。这些没有把少年[ShaoNian]兵集中的部队，是很不应该的，因为他们[TaMen]居然还没弄清楚，我们[WoMen]的任务是反攻大陆，这个责任多么重大，带着小孩子，还能打仗吗……这支少年[ShaoNian]队，从成立到解散，还不足三个月，不过，解散的是队伍，人没解散，我们[WoMen]还在一起，只是名称变了，“少年[ShaoNian]兵”变成“幼年兵”。

　　既然要分手了，班长[BanChang]、排长[PaiChang]、队长[DuiChang]，就对我们[WoMen]客气起来，整理行李时，他们[TaMen]和我们[WoMen]勾肩搭背，有说有笑，还口口声声称“小兄弟”。有位排长[PaiChang]说，大家应该常通信，我们[WoMen]说好哇，但信往哪里寄？他们[TaMen]说不出地址，因为他们[TaMen]将来落脚何处，谁都不知道。

　　队长[DuiChang]对“入伍生总队”这个单位略有所知，说管得很严，当兵的叫苦连天。叮嘱我们[WoMen]要小心，要服从。

　　我心里只想着赶快离开少年[ShaoNian]队，队长[DuiChang]、排长[PaiChang]、班长[BanChang]，最好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些人，他们[TaMen]这么残忍地对舒阿根[AGen]，我一定一辈子不会忘记，也不会原谅他们[TaMen]。

　　三天后，送我们[WoMen]来的那辆卡车一路按着喇叭开进学校，说只送我们[WoMen]到火车站，然后搭火车去凤山。

　　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很好奇，很兴奋。车厢两边各有一排长[PaiChang]木椅，大家被分配挨个儿坐下。队长[DuiChang]、排长[PaiChang]、班长[BanChang]得把我们[WoMen]点交给对方，所以一块儿去。他们[TaMen]收起了过去的凶样儿，亲热地和我们[WoMen]坐在一起。

　　火车烧煤，一发动，就有煤灰、煤渣进来。窗子得开着，因为天气太热，车厢里只有几个电风扇，想必很老旧了，转起来咯咧咧地响；它和车里的人一样，吸进大量煤灰和煤渣。

　　因为是慢车，每站都停。这使我有机会背每一个站名，借着站名让我认识台湾[TaiWan]。

　　刚开始，车厢里充满笑声，说话声，大约过了个把小时，就有人打起瞌睡，我也有些昏昏沉沉了。

　　队长[DuiChang]忽然站了起来，双手抓住头上的吊环，说：“大家别睡，我们[WoMen]来唱歌。”什么歌是大家都会唱的？只有军歌。

　　保卫大台湾[TaiWan]》这首军歌，应该是国民党撤到台湾[TaiWan]后教唱的第一首军歌，当时在台湾[TaiWan]最流行，我在舟山时就听当兵的唱过。来台湾[TaiWan]后，听军人唱，学生也唱，小店播放的流行歌曲之间也播军歌，《保卫大台湾[TaiWan]》是必选歌曲。

　　连长先唱第一句，接着，他当起合唱团指挥，一手仍抓着吊环，另一手在我们[WoMen]面前挥动，大家就唱了起来：“保卫大台湾[TaiWan]，保卫大台湾[TaiWan]，保卫民族复兴的圣地，保卫人民至上的乐园，万众一心，全体动员，支持生产，支持前线，……”这首歌，在舟山撤退后，驻舟山的军人显然有不舍心情，暗暗将第一句歌词改为“保卫大台湾[TaiWan]，不要小舟山”。

　　我们[WoMen]唱了一遍又一遍，前后车厢的老百姓，纷纷走了过来；听歌声，是小孩，却又都穿着军服。神情里显得诧异。

　　火车在歌声中向南行驶；从白天到晚上，足足开了十个小时。在高雄站下车，再转乘来接我们[WoMen]的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