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呼喊：当今中国五种声音》，凌志军 马立诚著，人民日报出版社，2011年1月

　　中国曾经怎样批判邓小平[DengXiaoPing]

　　20世纪90年代，人们所说的邓小平[DengXiaoPing]理论已经成为共产党的指导思想，也即我们国家的主流思想。但是在那个时候，邓小平[DengXiaoPing]的理论不仅不能成为我们国家的主流，而且简直就是被当做逆流来批判的。翻翻1976年春天到1977年春天这一段时间的报纸，就可以看到种种批判邓小平[DengXiaoPing]的文章。这些[ZheXie]文章说邓小平[DengXiaoPing]是“右倾翻案风”的总风源、“正在走的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邓纳吉”、“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说邓的言论是“卖国主义”、是“洋奴哲学”、是“阶级斗争熄灭论”……就算是发泄对“四人帮”的种种仇恨，也不由自主地把批判邓小平[DengXiaoPing]的那些话说了出来。比如《解放军报》说：“毛主席[ZhuXi]指出：‘搞社会主义革命，不知道资产阶级在哪里，就在共产党内，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走资派还在走。’王洪文、张春桥、江青、姚文元就是党内资产阶级的典型代表，是不肯改悔的正在走的走资派，是一伙资产阶级的阴谋家、野心家。”这不是把当初“四人帮”批判邓小平[DengXiaoPing]的话，如今又拿来批判“四人帮”了么。

　　今天我们来看这一段历史，可以认为，中南海的分裂之势，并没有[MeiYou]因为“四人帮”的垮台弥合无隙。危机依然存在。几周以前还在同仇敌忾地对付“四人帮”的人们，现在却已经分成两个阵营了。这一次，问题的焦点不是谁来当主席[ZhuXi]的问题，而是要不要放邓小平[DengXiaoPing]出山。

　　相形之下，反对邓小平[DengXiaoPing]的联盟似乎具有压倒的优势。他们[TaMen]掌握着实际的权力，又有毛泽东批判邓小平[DengXiaoPing]的“圣谕”在握。老实说，这个联盟本来就是毛泽东组成的，包括华国锋、汪东兴、吴德、李鑫这些[ZheXie]人，在政治局内部，可能还有纪登奎、陈永贵、吴桂贤……他们[TaMen]全都赞成打倒邓小平[DengXiaoPing]的死对头“四人帮”，但这并不表明他们[TaMen]同邓小平[DengXiaoPing]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事实上，他们[TaMen]几乎全都是“文化大革命”的受益者，倘若不是因为邓小平[DengXiaoPing]这些[ZheXie]人倒了霉，他们[TaMen]也许根本无缘走到中南海里来。比如李鑫，他曾经是康生的秘书，后来是中央办公厅副主任，自从张春桥、姚文元一干文人垮台之后，他就成了华国锋倚重的笔杆子。比如吴德，他是北京市委第一书记、全国人大常委会的副委员长，他还是京城百万人的“双庆大会”的主持者。当然他也是1976年4月在天安门镇压群众的组织者之一。他在那一天曾经明确地宣示，邓小平[DengXiaoPing]是“邓纳吉”，是“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幕后指挥者。直到现在也还坚决认定邓的罪状已成定论。撇开这些[ZheXie]全都不说，论本事，吴德也认为，“他比我们的毛主席[ZhuXi]差远了”。至于汪东兴，就更加令人畏惧。此人此前的大部分生涯一直伴随在毛泽东左右，从延安直到中南海，没有[MeiYou]间断。他自称现在中央里面只有他一人了解“文化大革命”的全过程。平心而论，这并非没有[MeiYou]一点根据，更何况他的手里还掌握着毛泽东亲笔批阅过的大部分文件。也许是由于这些[ZheXie]政治资源，他才能够理直气壮地说：“邓小平[DengXiaoPing]这个人我是熟悉的，他那两下子比我们华主席[ZhuXi]差远了。”至于邓小平[DengXiaoPing]，这个时候也表现出相当程度的谦恭和友善。他在1976年10月10日致信华国锋，描述了他为华就任中共中央主席[ZhuXi]和军委主席[ZhuXi]高兴。但是邓小平[DengXiaoPing]的友善并没有[MeiYou]引起华国锋的回应。他将邓小平[DengXiaoPing]的信弃之一旁，转身就去参加“双庆大会”去了。

　　“双庆”会结束不久，要求“停止批邓”的声音就卷土重来。这一年的冬天，北京人还是不能安分。他们[TaMen]刚刚在天安门广场上向着英明领袖华国锋欢呼，可是一出来就觉得少了点什么。“少了邓小平[DengXiaoPing]”，一个记者说。当时中国社会的分崩离析如此严重，华国锋但凭一己之力，能够力挽狂澜吗于是大家都开始怀念邓小平[DengXiaoPing]在1975年的大刀阔斧整治国家之举，都认为现在他要是能够出来，必定有所作为。可是邓小平[DengXiaoPing]却还背负“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冤情，在三〇一医院里面闲居着，未免叫人着急。

　　于是，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几个教师和学生，开始收集数月前天安门广场上流传的那些“反动诗歌”。京城的老百姓也真是奇特，那个春天里警察抓走了那么多人，可是没有[MeiYou]被抓走的人居然会把那么多的“反动诗歌”隐匿起来。报纸上不住地批判，警察到处搜捕，民兵日夜监视，党的组织无孔不入地清查清理，可就是找不出这些[ZheXie]“反动诗歌”来。现在听说有人要把这些[ZheXie]东西整理编辑出版，诗歌就从大街小巷里面纷纷涌出来。到了1977年1月8日，周恩来逝世整整一周年。为纪念周总理，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的师生给自己起了一个名字，“童怀周”。不久以后，他们[TaMen]居然把那些诗歌出版了。书名叫做《天安门革命诗文选》，上下两卷，共计1032页，国人读之如饮狂泉，而中南海里的那几位虽然不高兴，却又实在说不出什么来。

　　但是，同样在1977年的1月，也即周恩来逝世一周年的时候，还有更加露骨地为邓小平[DengXiaoPing]翻案的人呢。北京发生了震惊全城的“大字标语案”。大约十几个青年，在京城中心长安街上，用硕大的排笔写出大字标语：“坚决要求邓小平[DengXiaoPing]同志出来工作”；“坚决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警察立即出动搜捕，很快便抓到元凶。他叫李冬民，是北京重型机器厂的工人。此人在北京城里面颇有名气。他是因在“文化大革命”中敢于造反成名的。他本来是北京二十五中的一个学生，后来成为北京中学红卫兵代表大会的核心组组长、北京市革命委员会常委。然后他参军，入党，复员，当工人。他认为自己最重要的经历是在1976年清明节参与了“天安门广场事件”。

　　1976年清明节那一天，在天安门广场以及周围街道上的人有200万之多。花圈、默哀、演讲、诗歌……铺天盖地。这些[ZheXie]人名曰悼念周恩来，实则全都在诅咒江青、王洪文、张春桥、姚文元这几个人，甚至还敢大骂毛主席[ZhuXi]是“秦始皇”，不住地替邓小平[DengXiaoPing]喊冤。当天晚上，华国锋召集京城里面的政治局委员商讨对策，大家一致认定这是一起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性质的反扑”。毫无疑问，必须坚决镇压。第二天清晨，警察和民兵开进了广场，将所有的花圈、挽联和诗词一扫而空。这些[ZheXie]人自恃手握上方宝剑，为所欲为。如果有谁上前阻止他们[TaMen]的行动或者稍稍表示不满，立即被逮捕收监。到天亮的时候，已经抓走了57个人，广场上也已一片狼藉。差不多这个时候，消息传遍了全城。于是老百姓从四面八方再一次涌向广场，嘴里高喊“还我花圈，还我战友”，愤怒地挥舞着拳头。但是，警察可不仅仅只有拳头，他们[TaMen]手里都拿着棍子，把所有进入广场的路口全都堵死，根本不许老百姓进入。于是，游行的队伍派出代表，前往广场东南角的一座楼宇里面，和民兵指挥部的指挥官们谈判。他们[TaMen]强烈地要求归还花圈和释放被捕的人。代表官方的指挥官们则傲慢地说，如果再不停止这种“反革命的行径”，就要采取更加严厉的措施。双方毫不妥协，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分手。愤怒的人群开始砸毁汽车，烟雾弥漫在广场上空。冲突愈演愈烈，警察挥舞着棍子冲向人群，有人受伤了，鲜血留在广场上。人声鼎沸。几个小时以后，吴德在广播当中发表讲话，他用异常严厉的口气威胁那些坚守在广场上的人们：如果不立即离开广场，一切后果自负。大部分人就在这种威胁当中离开了。但是还有200多人不肯退却。他们[TaMen]手无寸铁但却意志如钢。他们[TaMen]坚守在广场也坚守着信念，更何况他们[TaMen]过去几十年里受的教育令他们[TaMen]不相信共产党和解放军真的会来镇压他们[TaMen]。但是才过了几十分钟，一大片草绿色的人群就向他们[TaMen]挤压过来。有5个营的军队，有10000多民兵，还有至少3000个警察。他们[TaMen]将广场的200多人团团围住，然后全部逮捕，一个也不剩。第二天，报纸上宣布，天安门广场发生了反革命暴乱。又过了一天，党中央宣布说，根据毛主席[ZhuXi]的提议，任命华国锋为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ZhuXi]、国务院总理，撤销邓小平[DengXiaoPing]党内外一切职务。天安门广场终被清理干净了。但是就从那一刻开始，李冬民就成为坚决反对“文化大革命”而拥护“走资派”的人了。

　　现在到了1977年，在周恩来逝世一周年的时候，李冬民这样的人从阴暗的角落里面走出来，公然地到长安大街这种万目所瞩的地方来“招摇”，可想而见“反革命气焰”十足地嚣张，也许，他们[TaMen]的背后还有更大的势力在支持。大街上谣言纷起，有人说“批邓”批错了，邓小平[DengXiaoPing]就要出山。还有人说毛泽东弥留之际对镇压天安门广场颇有悔意。在那些反对为“天安门事件”平反的人看来，这些[ZheXie]事情就足以证明李冬民的行动乃是一种社会的潜流。

　　事情由此闹到中南海里。对于反邓联盟来说，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倘若不能严加约束，事态极有扩大的可能。辽宁省旅大市革委会大门口，不是也有人在张贴大字报批评吴德和陈锡联，还要求为“天安门事件”平反么。事情发生在京城，自当由吴德来处置。“反革命分子。”吴德坚定不移地说。市委书记这样一句话，李冬民立即就被关进了监狱。2月8日，中南海发出通知，要求全国人民都不要相信北京传播出去的“政治谣言”。一时间，京城的气氛又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