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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的潘光旦和吴宓--国家史册(2)
二
关于吴先生[XianSheng]的为人处世,凡与他相识的人,一般都认为他正直、诚实、善良、天真,特重友谊,乐于助人。特别是他与清华[QingHua]同学吴芳吉和亦师亦友的陈寅恪的忠实、真挚而坚贞的情谊,更是广为人所乐道。但是,由于他一方面信仰孔子[KongZi]、释迦牟尼、苏格拉底和耶稣基督,一方面又深受西方浪漫文学,特别是19世纪英国浪漫诗人的影响,他的一生又充满了奇特和矛盾[MaoDun]。季羡林先生[XianSheng]在为《回忆吴宓先生[XianSheng]》一书写的序中说:“雨僧先生[XianSheng]是一个奇特的人,身上也有不少的矛盾[MaoDun]。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JiaoShou]不一样,所以[SuoYi]奇特。他言行一致,表里如一,同其他教授[JiaoShou]不一样,所以[SuoYi]奇特。别人写白话文,写新诗;他偏写古文,写旧诗,所以[SuoYi]奇特。他反对白话文,但又十分推崇用白话写成的《红楼梦》,所以[SuoYi]矛盾[MaoDun]。他看似严肃、古板,但又颇有一些恋爱的浪漫史,所以[SuoYi]矛盾[MaoDun]。他能同青年学生来往,但又凛然、俨然,所以[SuoYi]矛盾[MaoDun]。”其实,吴宓一生的奇特和矛盾[MaoDun],还不只季先生[XianSheng]说的这些。比如他非常反对说谎,但他投考清华[QingHua]学校[XueXiao]时年已17,超过了规定的最高年龄15岁,他就瞒了两岁。比如他有时很谦虚,认为自己不够资格任清华[QingHua]国学研究院院长,只能做个相当于“执行秘书”的主任,但在筹办及出版《学衡》杂志时,却不顾同人的反对,硬是自任总编辑,并大言不惭地称《学衡》非社员之私物,“乃天下中国之公器”,“乃理想中最完美高尚之杂志”。比如他一生不知恋爱多少次,朋友、学生访谈时,约定除学问爱情外,其他一切免谈,但又写诗云:“奉劝世人莫恋爱,此事无利有百害。”比如他平时外表严肃,彬彬有礼,但在昆明时看到有家牛肉店取名“潇湘馆”,他却认为亵渎了林黛玉,提着手杖去乱砸该店招牌,像蛮横的国民党伤兵一样。比如他力主真诚坦率,曾当着胡适的面说想杀他,当着他苦恋的毛彦文的面谈他与其他女子的恋情,但在报复友人劝他促使他与已离婚妻子陈心一复婚时,却像《红楼梦》里赵姨娘一样,偷偷地搞巫术,“于静夜在室中焚香祷神,咒诅其人速死”。他的奇特行为,也真叫人长见识。比如一般人宣传自己的著作,即使不夸张,也不会自损。1935年他在《大公报》上为《吴宓诗集》做广告时却称:“作者自谓其诗极庸劣,无价值,但为个人数十年生活之写照,身世经历及思想感情之变迁……所作之诗极少删汰,亦未修改。”一般人谈恋爱,最希望能结婚。吴宓苦恋毛彦文多年,但在毛哭着要求嫁给他时,他却狠心拒绝。吴宓一生这样的例子还很多,我们这里不再一一列举了。他的学生钱锺书对他的评论入木三分,说“像他这种人,是伟人,也是傻瓜。……最终,他只是一个矛盾[MaoDun]的自我,一位‘精神错位’的悲剧英雄。在他的内心世界中,两个自我仿佛黑夜中的敌手,冲撞着,撕扯着”;“吴宓先生[XianSheng]的心灵似乎又处在一种缺乏秩序的混沌状态——每一种差异在他脑海里都成为对立。他不能享受道德与植物般平静的乐趣,而这些是自然赐予傻瓜、笨伯与孩子的礼物。……隐藏于他心理之后的是一种新旧之间的文化冲突”。
的确如此,吴宓出生于晚清儒臣之家,17岁以前,饱读儒家经典。进清华[QingHua]学校[XueXiao]之初,适逢辛亥革命,开始时他思想很不通,后因时代潮流和广大同学裹挟,才暂时改而拥护革命。不过,儒学在他思想中已深深扎根,而且爱屋及乌,不分皂白地珍视深受儒学影响的几乎一切中国传统文化。因此,1917年1月《新青年》2卷5号发表了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一文、新文化运动揭幕后,他就很反感;留美期间,对“五四”时期的“打倒孔家店”运动尤其恨之入骨,并与少数友人梅光迪、柳诒征等计划回国来唱对台戏。他不独反对当时的学生运动,连男女同校这一新鲜事物也不能容忍,1920年4月28日,他在日记中写道:“乃吾国今日之丧心病狂者流,竟力主男女同校。”同年6月21日又记道:“人方依古制,履行旧典,着重于道德宗教。而我国中学生,则只知叫嚣破坏,‘革命’也,‘解放’也,‘新潮’也。相形之下,吾之伤感为何如乎?”1921年6月回国时,他为了到东南大学与梅光迪等人筹办《学衡》杂志与《新青年》对抗,竟拒绝了北京高等师范学校[XueXiao]月薪300元的主任教授[JiaoShou]职务,就任东南大学月薪160元教授[JiaoShou]。他无视儒学中精华与糟粕并存的事实,一味尊崇孔子[KongZi]及其学说,欲将孔子[KongZi]作为道德理想之寄托与人格理想之体现,以孔子[KongZi]的道德人格改造世道人心。1927年6月,他在王国维灵前行跪拜礼。同年9月22日,他在《大公报》发表的《孔子[KongZi]之价值及孔教的精义》一文中说:“(孔子[KongZi])常为吾国人之仪型师表,尊若神明,自天子以至庶人,立言行事,悉以遵依孔子[KongZi]、模仿孔子[KongZi]为职志。又借隆盛之礼节,以著其敬仰之诚心。庙宇遍于全国,祭祀绵及百代,加赠封号,比于王者;入塾跪拜,与祖同尊。”他这样说,当然是劝诫人们要这样尊崇孔子[KongZi],从而也崇拜天子、王者。但是,他却不知道,或是不承认这一铁的事实:自鸦片战争以来,儒学在与西方现代文化的斗争中,屡战屡败,致使中华民族几难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以儒学立国的清王朝崩溃了,提倡读经、读曾国藩家书的蒋介石政权担负不起救亡图存的责任,然而他还是执迷不悟。解放前我们在武汉大学是同僚,他对我这个以前的学生参加进步活动是心存不满的。虽是邻居,从来不和我打招呼;我虽然偶尔默默地帮助他开门(他独居一室,往往回家来不会开锁,进不了屋),但心里也有些嫌这位以前的老师太顽固、保守和落后。武汉解放前夕他离开了武汉大学,显然是不愿留在解放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