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为犄角

　　练兵之初，鸿章[HongZhang]尚以为淮军无非湘军分支，日后方知，这实在[ShiZai]是曾师为将来所设的绝大“替手”。淮军之设，一则可以广添兵源，补湘军人数之不足;二则可以解上海之围，为湘军护持东南膏腴之地作为粮饷之源;三则可以分曾师及湘军之势，为日益位高权重、忧谗畏讥的曾师稀释嫌疑;四则为曾师日后裁撤湘军、急流勇退预作退路。凡此种种，可谓深谋远虑，苦心孤诣。

　　鸿章[HongZhang]自此别树一帜，淮军亦与湘军并驾齐驱。未及两年，鸿章[HongZhang]已统兵数万，官至江苏巡抚。投桃报李，乃以上海之膏腴，源源接济湘军之粮饷。克复苏州、常州之后，朝命催促鸿章[HongZhang]合围南京。曾九(曾国荃)攻城已经年余，滴水穿石，即将见效，此时鸿章[HongZhang]岂能争功，遂勒兵不前。南京光复，洪杨荡平，论功行赏，鸿章[HongZhang]加太子少保、封一等肃毅伯，勋名几与曾师比肩。

　　继而曾师急流勇退，裁撤湘军，自解兵权，淮军遂成官军主力。及至剿捻，曾师奉旨率淮军北上，成败利钝，艰难曲折。其间，鸿章[HongZhang]致信曾师，称颂其为“中流砥柱”。曾师回函颇可玩味：“来示谓中外倚敝人为砥柱，仆实视淮军与阁下为转移。淮军利，阁下安，仆则砥柱也。淮军钝，阁下危，则仆累卵也。”

　　曾师说话，向来曲里拐弯，如此坦率，倒是少见。淮军、鸿章[HongZhang]、曾师，三位一体，荣辱与共，休戚相关，此乃大实话。有作为，就有地位;无作为，就无地位。胜仗方是硬道理，政绩才算升官符，如今世道，就是这般务实。无怪乎鸿章[HongZhang]初次独掌兵权、进军上海之前，曾师谆谆教诲：“以练兵学战为性命根本[GenBen]”。枪杆子[GanZi]在手，笔杆子[GanZi]在胸，两杆子[GanZi]抓得稳、抓得紧、而且还得抓得巧，才能逢凶化吉。

　　曾师信奉“厚藏匿[CangNi]锐”，此中根本[GenBen]，在于[ZaiYu]“锐”字，而非“藏”字。

　　凡做大事[DaShi]者，易于善始，难于善终。有“锐”而不藏，刚而易折，即使不折，风吹雨打下，自然也易于生锈。而倘或没有了“锐”，即使不藏不匿，亦无非一个四面光的琉璃蛋，任人搓弄，一碰就滚，一摔即碎。“厚藏匿[CangNi]锐”，掩饰的并非“锐”，而是“锐气”——虽不形于色，内里却风骨依然，棱角犹在。

　　曾师、鸿章[HongZhang]位高权重，而终能平安降落，“锐”为根本[GenBen]，“藏”为手段。而“厚藏匿[CangNi]锐”之关键在于[ZaiYu]“替手”。“替手”实在[ShiZai]就是最锐之“锐”，无论藏匿[CangNi]与否，有此“锐”护驾，何患鼠辈此可谓荣辱与共、互为犄角。

　　心照不宣

　　“替手”之选，首重心照不宣，所谓“响鼓不用重锤”也，点到为止。

　　曾师幕府中，有一四川中江人李鸿[LiHong]裔，才华横溢，倜傥而不拘小节，深得曾师喜爱，视如子侄，可以出入曾师秘室。彼时曾师幕府罗致宿儒多人，号称“三圣七贤”，曾师厚待之，却不假以事权。

　　一日，曾师与李鸿[LiHong]裔于秘室坐谈，正好有客来访，曾师出陪。李鸿[LiHong]裔独坐秘室，翻几上案牍，得《不动心说》一首，为“三圣七贤”中某老儒所撰。文中有句：“使置吾于妙曼娥眉之侧，问吾动好色之心否乎曰不动。又使置吾于红蓝大顶之旁，问吾动高爵厚禄之心否乎曰不动。”

　　李鸿[LiHong]裔看到这里，便援笔题其上说：“妙曼娥眉侧，红蓝大顶旁，尔心都不动，祗想见中堂。”题罢，掷笔而出。

　　曾师送走来客后，返秘室，看到李鸿[LiHong]裔题字，遂令中军官持令箭即刻追拿李鸿[LiHong]裔。李鸿[LiHong]裔拿到之后，曾师厉声告诫他：“此辈皆虚声纯盗之流，言行必不能坦白如一，吾亦知之。然彼所以能获得厚资者，正赖此虚名耳。今汝必揭破之，使失其衣食之资，则彼之仇汝，岂寻常睚眦之怨可比，杀身赤族之祸，伏于是矣。”

　　李鸿[LiHong]裔悚然受教，自此遂深自敛抑。

　　和光同尘，韬光养晦，实乃曾师宦海秘诀。曾师绝非泥古不化之“道学先生”，或“理学大师”，而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其外表之道德文章，无非雨天一领蓑衣而已，避避风、遮遮雨。倘或拘泥守经，其何来杀人如剃头之“曾剃头”大名

　　只不过，官场之内，许多事情做得说不得，又有许多事情说得做不得，彼此默契，心照不宣，此实乃“替手”所必备之第一要义，否则，何以“你办事、我放心”呢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绝版甲午》《国运1909》《绝版恭亲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