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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老与我:生命的意义在于奉献--国家年鉴
巴金在世时,我同他的直接接触并不多。从1963年起,42年间只有两三次通信;在老人80岁之后,我到上海武康路寓所拜访过五六次,每次长则二三个小时,短则二三十分钟。尽管每一次见到老人,我都有所获,有所感,有所思,但我认为实在无需用笔墨铺陈见面的情形,这是因为在我的眼中,他只是一位辛勤耕耘、硕果累累的作家,一位诚挚平易、谦虚热情的长者,一位对人类满怀爱心、对他人甘于奉献的老人。读他的作品,我像是在聆听亲切畅快的心语;坐在他的对面或身旁,我眼前是一个真真实实的普普通通的长辈。
1963年10月17日:巴老给我写复信
1963年秋,我给巴老写第一封信。当时,我就读于四川大学中文系(五年制)。刚刚进入四年级,我便有一个颇大的构想:以巴金的创作道路为题,撰写当年的学年论文和一年后的毕业论文。9月23日,我写完一封两千字的信,向巴老求教。这封信是由我的论文指导教师、巴老的朋友林如稷教授转寄的。我在信中表示,我敬佩他的作品体现出来的作家全人的风格,我立志研究他的作品和创作道路,并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因为这“实际上关系到正确地批判继承“五四”以来新文学的进步传统,关系到如何掌握评价新文学史上一大批进步作家的标准,涉及到怎样用马克思主义的认识论、方法论去对客观事实作实事求是的分析等一系列重要问题”。我表示,目前国内有关他的论文,对他的论述和研究不够充分、全面和公正,对他的作品的评价不全然符合事实。我之所以写这些话,是因为我不满1958至1959年全国范围内以“巴金作品讨论”为名对他的大规模批判,不满文学研究和评论中日见抬头的种种“左”的思潮。
10月29日,林如稷教授转给我巴老17日写的复信,还有一本我求借但巴老送我的《巴金的生活和著作》。巴老的信用毛笔竖写在《收获》信笺上,字迹流畅飞动,文句却颇多委婉。信中说:“说实话,我希望您最好不要研究我的作品。我过去写得多,但写得不好,现在社会活动较多,文章写得少,还是写得不好——自己看看,也不满意,何况别人!倘使我将来能写出好作品,我当然不反对人们谈论它。目前我害怕您会白白浪费了您的时间。”
我是一个不懂测风察云的书生,在“阶级斗争”风声日紧的1963年秋写信给巴老,表示要研究他的作品和创作道路,并表示出对“巴金作品讨论”和文学评论中“左”的思潮的质疑。这不能不使一年前因《作家的勇气和责任心》发言而承受压力的巴老感到忧虑,因此,他希望我“最好不要研究”他的作品,“害怕”“白白浪费了”我的时间。当时我的确不明白形势的严峻,只把巴老的这些话看成作家的谦虚,未能理解老人的深意,仍坚持自己的选题。学年论文刚刚完成,上面派的工作组便进驻学校,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四清”运动,我被认为是“重专轻红”的学生干部,开始说要“洗手洗澡”、“下楼”,后来新文件赦免学生干部,只靠边参加运动。运动期间停课,天天开“揭发会”、“斗争会”,但毕业论文还要写,我不可能再写巴金,必须另选题目,已经写出的3万多字的文稿便束之高阁了。
1984年12月3日:我第一次拜访巴老
1978年秋,度过十年浩劫之后,我离开西北来到北京,带着保存了14年的旧稿,重新踏上研究中国现代文学和巴金之路。为了抢回失去的时光,我整日遨游在书海之中,跑各家图书馆,查旧报旧刊,觅绝版书籍。此后6年间,我记得只给巴老写过一封问候信。直到我出版了论述巴金文学道路的小书并编成三卷研究资料后,才下决心去上海见他。1984年12月3日下午,在巴老度过80岁生日之后,陈思和带我第一次走进武康路巴老寓所。我带去一份复制件,这是1948年12月29日上海《大公报》以《巴金的心境》为题刊登的两行巴老的手迹:“我喜欢罗曼·罗兰的一句话,痛苦和战斗,这是支持宇宙的两根支柱。”其中“一句话”三字有脱笔,看不清是什么字,因此,想请巴老和小林同志辨认。
为了节省巴老的时间,两天前我已将要谈的问题写在纸上,交小林转交巴老。我提出的问题主要是:30年代对“鲁迅的道路”的认识,以及今天对“鲁迅的道路”的看法;二三十年代的文学运动、文学思潮,对他自觉从事创作是否有影响;怎样确凿认识作家的社会理想、政治观点与小说的思想的关系;写一个作家的传记,最需要注意哪些方面的问题;怎样看待传记要写出“我眼中(或心目中)的×××和写出“真实存在着的×××”这两种观点。
巴老依次谈了对我提出的5个问题的看法,又即席回答了我临时提出的一些具体问题。当时,巴老因摔跤骨折腿不大方便,但精神很好,回答我的问题时没有准备任何文字材料,还能整段背颂鲁迅的话。我们用四川话谈了两个小时,思和一直在旁边听我们谈话。谈话中间,作家师陀来坐了一会儿。8年后,我重新翻看这次谈话记录,亦觉巴老的谈话深具研究的价值和史料的价值,有必要让更多的人了解,便将谈话的主要部分整理出来,经巴老审订后以《巴金访谈录——关于“鲁迅的道路”、传记写作及其它》为题发表于《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