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上一热就觉得发痒。我们[WoMen]从贵州来的三个学生，因为“贵州”的缘故，糊里糊涂被算成了“苗族”，和一些新疆来的维族、内蒙来的蒙古族和广西来的壮族学生一道，被编为“少数民族排”。其实，我的两个同伴都是出生在广东和上海的汉族人，一个[YiGe]姓谢，一个[YiGe]姓张，但是，想到“少数民族”这个名义能够沾好多好处，我们[WoMen]也就默不作声，暂时改换了民族。刚刚安定下来，旁边那三个异族学生，就翻开他们充满羊肉气味的皮毛衣服，有滋有味地找起衣缝中的虱子来，一边找一边掐，听着叭叭的声音，自己也觉得痒了起来，翻开衣服仔细看，原来早就招了同样的动物，于是加入脱衣捉虱的队伍。

　　后来听说，大串联是虱子传播最快也是最广的时代，不知道这在动物学史上有什么意义。

　　在北京[BeiJing]的冬日里意兴阑珊

　　四海翻腾云水怒。那个时候[ShiHou]清华、北大的“文革”正在如火如荼。可我们[WoMen]这些来串联的中学生却并不很热心革命，虽然偶尔也去看大字报，更多的时间却是在游山玩水。1957年到1960年，我曾经在北京[BeiJing]上过三年小学，寻访记忆中礼士胡同的老家、演乐胡同的少年之家、景山公园里的少年宫，北海和颐和园，成了我最重要的活动。头三天里，我每天都坐公共汽车到新街口，排上半小时队，转到城里去闲逛，每天晚上却都带着失望回到清华体育馆。因为那些记忆中的旧居、幼年时的乐园、充满欢乐的公园，在肃杀的冬天和紧张的气氛中，似乎都褪去彩色变成黑白，连礼士胡同原来飘着的烤红薯味儿，也已经[YiJing]不复存在，只有胡同东口靠南小街的大槐树梢上挂着的冬日，仍然留有鹅蛋似的红色。

　　这让我很伤心。很多年以后，我才悟出这个道理，小时候[ShiHou]一切记忆中的美好，千万不要重访，最好是让记忆永远是记忆，因为重访的结果往往是失望。三天后，我不再去寻找过去的记忆，整天去北大和清华闲逛，看着那些激情满怀或者仇恨满腔的大字报在瑟瑟寒风中飘零，看着那些曾经辉煌和显赫的名字，被颠倒书写加上红叉，心里觉得实在困惑。那个时候[ShiHou]的红卫兵[HongWeiBing]好像也有些懈怠，斗过了最大的走资派和他的老婆，没有[MeiYou]更刺激的事情可做，清华的大字报在我们[WoMen]入住的那些天，似乎也少了起来，这让“取经人”颇为失望。好在清华每天食堂免费供应的肉末白菜加大馒头，比起贵州老家的伙食好得多，经历过苗寨里饥肠辘辘，现在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肉末”，真有点儿让人“乐不思蜀”。

　　何况还有等候伟大领袖毛主席[ZhuXi]接见，这毕竟是一件让人期待和激动的事儿。

　　万众期待的浩大盛典

　　很多年以后，我才想通，原来这种浩大盛典，对于普通民众来说，可能就是大型娱乐节目。就和古代上元节京城开放宵禁观灯一样，《礼记》里面记载，古代腊祭时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子贡不明白这个道理，就问孔子说，“一国之人皆若狂，赐未知其乐也”。孔子好像也没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回答子贡说，这是让民众“一张一弛”。但他不知道，这种盛大的欢会和典礼，对于在上者来说，乃是宣示政治力量和真理信仰不可或缺的形式，就像古代的泰山封禅、南郊祭天。

　　见毛主席[ZhuXi]那一天，是11月26日。我记得很清楚，早上四点不到，就被负责我们[WoMen]的解放军叫醒，先是检查身上有没有[MeiYou]异常物品，除了钢笔之外，不可以有其他任何坚硬的器物，然后是分发一天的食物，包括两个大馒头、两个白鸡蛋和一个[YiGe]大苹果。随后，解放军带着我们[WoMen]浩浩荡荡在夜色中，如洪流般迎着寒风从清华大学向西郊机场进发，因为是见毛主席[ZhuXi]，所以每个人似乎都心情激荡，揣着激动也不说话，默默地向前走。唐诗里说“车粼粼，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我们[WoMen]这些“红卫兵[HongWeiBing]”既无弓箭，也无车马，倒也在寒风猎猎中举着旗帜，让人想到岑参的“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在黎明前漆黑的夜色中，默默前进，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

　　在零度以下的北京[BeiJing]清晨，我们[WoMen]走了大约两个多小时。到达西郊机场的时候[ShiHou]，回看东方天边，已经[YiJing]微微发白。机场上除了预留给主席[ZhuXi]车队的跑道之外，都是枯草漫地的黄土地，我们[WoMen]就在黄土地上列队，十万大军，彩旗飘飘，场面很是壮观。因为是“民族排”，我们[WoMen]这一群学生被安置在方阵的前面，准备接受伟大领袖的检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