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既成为地方大吏，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是如何处理礼品。一旦升官，任何一位前来谒见的下属，都不会空手而来的。他升任两江总督[ZongDu]时，对此事甚为关切。

　　咸丰十年（1860）五月十五日起程后，曾国藩[ZengGuoFan]在长江上走了十二天水路。五月二十六日，因为第二天要改为陆行，势必开始接触地方官员。所以他写了一篇文告：《谕巡捕、门房、签押三条》，发给身边的工作人员，对他们[TaMen]约法三章，“明日起早经过地方，即是与州县交涉之始”，“特严定条约，愿巡捕、门印、签押敬听而牢记之”。

　　这约法三章中第二条专讲如何处理礼品：

　　第二条：不许收受银礼。凡收人礼物，其初不过收茶叶、小菜之类，渐而收及鞍马、衣料，渐而收及金银、古玩。其初不过是下属主动的投赠之情，渐而有的官员就要笑索授意下属送礼，甚至渐而诛求逼勒，以至贿赂公行，皆始于此。嗣后我这里的巡捕、门印、签押，务各自爱，不准收受丝毫礼物。即茶叶、小菜、至亲密友赠送微物，除非禀明我本人，经再三斟酌者，概不许收。倘有隐瞒收受者，重则枷号棍责，轻则递解回籍。

　　由这约法三章，我们可以推测，曾国藩[ZengGuoFan]就任之初，没有收取地方官员的“见面礼”。这就相当于放弃了一笔相当巨大的收入。

　　不过身在官场[GuanChang]，从始至终片礼不沾是不可能的。如此“不近人情”，不符合曾国藩[ZengGuoFan]“合光同尘”的作风，也不利于他在某些情况下与下属建立基本的情感联系。所以在委实拒绝不了的情况下，他会从下属送来的礼物中挑一两样价值最轻的。

　　咸丰十一年八月初七日，曾国藩[ZengGuoFan]移行辕于安庆，并把家眷接到了这里。因为没有现成的衙门，他就借居在太平天国“英王府”中。新经战乱，“英王府”中缺少生活起居用品。按官场[GuanChang]惯例，首府有为督抚办治家居的任务。于是庐州知府唐景皋送去了大批居家日用之物，从家具到被褥，林林总总，几乎无所不有。

　　虽然这是官场[GuanChang]惯例，曾国藩[ZengGuoFan]却不打算照行。但东西已经送来，曾国藩[ZengGuoFan]又不忍违了下属一片体贴心意，于是将其他东西一概推却，只收了草席七领。他写信给唐知府说：“顷接手书，复承惠贶多珍，锡比百朋，情殷千尺，至以为感。惟各物嫌于过费，万不敢当。谨领草席七种，取藉茅无咎，连茹汇征之象，且祝灾区遗黎咸登衽席，颂使君生成之绩也。馀件奉璧，即希查收。”

　　之所以收草席，是因为《易经》云：“拔茅茹，以其汇，征吉。”藉茅无咎，连茹汇征，是说茅这种草，根都相连，拔起一根，则会牵引起其他。象征事物相互牵引，皆向于吉，以此借喻在唐的治理下，灾区黎民脱离苦海，“咸登衽席”。

　　咸丰十一年十月初九，湘军名将鲍超亲赴安庆，一为商量军务，二为给曾国藩[ZengGuoFan]贺寿。鲍超的军队向以能战、能抢闻名，因此他既是一个粗人，也是一位富人。其他部下不敢给曾国藩[ZengGuoFan]送礼。鲍超却不管这一套，他一共带来十六包礼物，其中许多珍贵的珠宝古玩之类。曾国藩[ZengGuoFan]览之而笑，从中挑了一件收下，其他都送还鲍超。收了一件什么呢？一顶小帽。曾国藩[ZengGuoFan]在日记中这样记载：“鲍春霆来，带礼物十六包，以余生日也。多珍贵之件，将受小帽一顶，余则全璧耳。”鲍超对此也无可奈何，只好又带了十六大包东西回去了。

　　从史料上判断，曾国藩[ZengGuoFan]还收过美籍华人容闳“报效”的礼物。

　　同治[TongZhi]四年，容闳从美国采购机器回到中国。两年前他受曾国藩[ZengGuoFan]委托，以“出洋委员”身份，携六万八千两白银出洋采购机器，开启了洋务运动之先声。机器运抵上海之后，他赴南京向曾国藩[ZengGuoFan]汇报工作。

　　此时曾国藩[ZengGuoFan]已经离开南京，北上剿捻。曾国藩[ZengGuoFan]知道，按中国官场[GuanChang]惯例，容闳一定会向他致送礼物，因为曾国藩[ZengGuoFan]给他的是一个“肥缺”。所以曾国藩[ZengGuoFan]特意于同治[TongZhi]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写信给儿子曾纪泽嘱咐说：“容闳所送等件如在二十金以内即可收留，多则璧还为是。”由此可见，这个时候的曾国藩[ZengGuoFan]收受礼品，有一条默认的“价格线”。至于容闳所送的是什么，价值多少，没有留下记载。

　　当然，对于至亲至近之人，在特殊情况下，曾国藩[ZengGuoFan]也可能网开一面。曾国藩[ZengGuoFan]的小女儿曾纪芬在她的回忆录中说，黄翼升曾经送给曾国藩[ZengGuoFan]夫人[FuRen]一双翡翠钏，一粒大珍珠。后来又送过一架纺绸帐。送此“厚礼”事出有因，因为黄翼升的夫人[FuRen]要拜欧阳夫人[FuRen]为义母：“文正在署中无敢以苞苴进者，故太夫人[FuRen]无珍玩之饰。余所忆者，为黄提督翼升之夫人[FuRen]坚欲奉太夫人[FuRen]为义母，献翡翠钏一双，明珠一粒；某年太夫人[FuRen]生辰，又献纺绸帐一铺。此帐吾母留作余嫁奁之用，余至今用之未坏也。”

　　有时候，属下送给他礼品是他所喜欢的书籍等，他就会收下后以价格相当的礼物回赠。比如同治[TongZhi]元年三月十一日，幕僚莫友芝送了他一部《元和郡县志》，他也回了一部《通鉴》。

　　拒收礼物形成习惯后，很少再有人给曾国藩[ZengGuoFan]送礼。同治[TongZhi]六年八月二十八日，赵烈文在曾国藩[ZengGuoFan]处，看到曾国藩[ZengGuoFan]每天吃的菜很清淡，因此问他，你不怎么吃鸡鸭，那么吃火腿吗？曾国藩[ZengGuoFan]回答：“无之，往时人送皆不受，今成风气，久不见人馈送矣。即绍酒亦每斤零沽。”

　　赵烈文笑着说：大清二百年不可无此总督[ZongDu]衙门！曾国藩[ZengGuoFan]也开玩笑说：君他日撰吾墓志铭皆作料也。二人相笑而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