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实力[ShiLi]”说到底是一种文化资源，一种影响别人价值偏好的能力。中国[ZhongGuo]自古以来，都是靠“硬实力[ShiLi]”来治理。只有在硬不起来时，才走“软”的路子。所谓“软实力[ShiLi]”，一直是个遥远的理想。不妨重温一下曹操那首著名的《短歌行》：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

　　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TianXia]归心。

　　此诗实在就是一首“软实力[ShiLi]”之歌。有学者认为，此诗作于赤壁之战后、曹操的晚年，是他看到统一大业无望时的慨叹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曹操一生追求以“硬实力[ShiLi]”统一天下[TianXia]，但诗中向往的则是“软实力[ShiLi]”。

　　比如诗中引《诗经》的“呦呦鹿鸣，食野之苹。 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讲的是以令人愉悦的方式获得别人的归顺；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喻天下[TianXia]人渴望稳定，寻求秩序；到底应走向何方呢？最后的答案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 周公吐哺，天下[TianXia]归心。” 在《韩诗外传》中周公自言：“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犹恐失天下[TianXia]之士。”即他治理天下[TianXia]一直战战兢兢，乃至沐浴、吃饭都反复中断，这才有“天下[TianXia]归心”之局。

　　周公是儒家政治理想的典范。他辅佐武王征服商朝后，安排周人在商人故地进行武装殖民，以“硬权力[QuanLi]”进行弹压。但是，为了使这样的秩序能持久，他奠定了后世所谓的“封建”制度。周王“为政以德”，无事不兴征伐，不加赋役，靠着自己的王田过活。

　　但这套“先王之治”是在信史中生活过的中国[ZhongGuo]人从未领教过的遥远理想。春秋战国之际，周的封建制度开始土崩瓦解。这一过程中产生的儒法之争，体现了面对社会[SheHui]变革的截然不同的应对。秉持周公理想的儒家依然坚持政治秩序的基础是“软实力[ShiLi]”，即“德”和“仁”。法家则信奉君主绝对的独裁，并以无所不在的官僚体系[TiXi]为工具，以刑罚为法律体系[TiXi]，牢牢地控制全社会[SheHui]。秦始皇统一中国[ZhongGuo]，宣告了这套法家政治理想的完胜。后来汉随秦制，即使最终确立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识形态，也不过是为了润滑根据法家原则所制造的君主专制机器，降低统治的成本而已。近代以前，中华帝国疆域之广阔、人口之繁盛、行政难度之大，以及帝国内官僚体系[TiXi]和税收制度之完备细致举世罕见，是一套地道的“硬权力[QuanLi]”体系[TiXi]。

　　那么，什么是中国[ZhongGuo]的“软实力[ShiLi]”呢？一些传统派在讨论现代国际关系时，纷纷指出中国[ZhongGuo]历史上不以武力征服为手段，而是“怀柔四夷”，引来各方朝贡。其实，这套朝贡体系[TiXi]的实质，早已被清醒的学者揭穿：在绝大部分时间，中国[ZhongGuo]历代王朝对北方彪悍的游牧或半游牧民族一筹莫展，只能以金钱收买。这种对外的“服软”，和“软实力[ShiLi]”如何能够同日而语？

　　当然，对外“服软”与对内“耍硬”并不矛盾。中国[ZhongGuo]传统政治的逻辑，是给中央集权的运作提供最可靠的“硬件”：最优秀的人才经过考试进入政府[ZhengFu]当官，中央的官僚体系[TiXi]一杆子捅到底，延伸到县一级。在压制之下，社会[SheHui]基层组织破败，缺乏基本的自治能力，事事等着政府[ZhengFu]拿主意，整个文化也就丧失了能动性。也正因此，虽然明清时代中国[ZhongGuo]的专制官僚统治最发达、人口最多，但文化创造力却比不上春秋战国，也比不上唐宋。

　　中国[ZhongGuo]近代以后虽历经磨难和革命，所生成的政治体制依然脱不去传统的烙印。这里最关键的一点，就是基层社会[SheHui]自治的草根政治缺失，政府[ZhengFu]依然单纯依靠官僚体系[TiXi]控制全社会[SheHui]。更严重的问题是，因为政治实践自古缺乏“软权力[QuanLi]”对“硬权力[QuanLi]”的制约，到了近代以后，工业社会[SheHui]代替农耕社会[SheHui]，政府[ZhengFu]的财政资源大为丰富，“硬权力[QuanLi]”更硬，“软权力[QuanLi]”无处容身。

　　中国[ZhongGuo]两千多年的政治文化传统向以权力[QuanLi]而非权利为基础，导致当今中国[ZhongGuo]缺乏“软实力[ShiLi]”和价值感召力。以如此贫薄的社会[SheHui]文化资源、如此庞大的政府[ZhengFu]追求“软实力[ShiLi]”，就要求政府[ZhengFu]首先尽可能弃用“硬权力[QuanLi]”而行使“软权力[QuanLi]”，放弃“以权治国”，而转向“以德治国”：政府[ZhengFu]全面从社会[SheHui]退出，让社会[SheHui]自己管理自己。政府[ZhengFu]的职责，是作出廉洁奉公的道德榜样，而不是今天管这个、明天管那个。美国如今正处于史无前例的“大政府[ZhengFu]”时代，但在联邦和州一级从政府[ZhengFu]拿工资的全部文职工作人员，总人数也仅为600多万，占人口比例的2%多一点。而在中国[ZhongGuo]，据中共中央党校周天勇教授统计，由国家财政供养的公务员和准公务员性质的人员超过7000万人，占全国人口的5%以上。即使如此，官员的口头禅还是“中国[ZhongGuo]这么大，问题这么多，问题很难一下子就解决。”这里最大的原因，就是2000多年来过度迷信“硬权力[QuanLi]”，社会[SheHui]中缺乏其他的制度资源。

　　曹操《短歌行》中的那种苍凉惆怅，揭示了一位一生征战、试图把握“硬权力[QuanLi]”的人，对这种权力[QuanLi]之极限的认识和无奈。但是，在他那个时代，“软实力[ShiLi]”的资源早已消耗干净，他也只能在“硬权力[QuanLi]”这一条道上走到黑，徒然羡慕上古的政治理想。当今中国[ZhongGuo]，已站在自己的“硬实力[ShiLi]”之上崛起为世界大国。如果像过去那样对外“服软”、对内“耍硬”的话，这样的崛起终将因为缺乏“软实力[ShiLi]”而丧失后劲。在大国竞争中发展自己的“软实力[ShiLi]”，并不是用现金支付的形式给人家实惠，而是解除“硬权力[QuanLi]”对自身社会[SheHui]的束缚，使我们的社会[SheHui]能够滋养出有世界感召力的文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