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为纪念钱锺书先生[XianSheng]百年诞辰而作，不得不略加说明。 

    四十多年前我由北京分配到河北一所乡村中学教书，闲来无事，偶然在简陋图书馆书架下寻觅到一册撕去封面的《宋诗选注》，马上就被序言对典籍如数家珍的熟稔，“风流犹拍古人肩”的评说，以及纵横捭阖，跨越中西的文风所吸引。赶紧翻阅版权页，始发现钱锺书之名。也许正是那一刻，文学研究所作为一个可望而遥不可及的梦想，开始植入我的心田。更料不及的是大约十年以后，我居然能从这所乡间中学考入文学研究所，后来又缘业师陈毓罴先生[XianSheng]鼓励，有机缘登堂入室，数次亲炙于钱先生[XianSheng]，自谓荣宠。钱先生[XianSheng]仙逝后，情怀无由抒发，曾写过一篇小文《高山仰止》以示个人悼念之情，先是由海外一个网络期刊发表，后来为《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辑录。 

    钱先生[XianSheng]治学议论广博。古今中西，汪洋恣肆，漫无际涯。曾令很多慕名而来，擅于沿袭蹊径，乘势而上者不知所措。于是出现了种种贬论，如“钱锺书不过就是一部电脑[DianNao]数据库[ShuJuKu]”，“《管锥编》实在没什么，将来电脑[DianNao]发达，资料输进去都可以处理的”。最近还有说“互联网出现以后，钱锺书的学问就减半了。”有趣的是，这些说法还大多出于中国[ZhongGuo]社会科学院的后辈学者之口。 

    看来即使出于院内“扫盲”（此盲非文盲，而是偏见之“盲”）的需要，也得介绍一下钱先生[XianSheng]与“中国[ZhongGuo]古典数字工程”的关联。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本来应该是由近三十年全身心投身这一工作的栾贵明先生[XianSheng]或田奕女士等来完成[WanCheng]的。我曾经受邀担任“中国[ZhongGuo]古典数字工程”评审人员，披露这些情况也是自己的责任、义务，并感谢栾贵明先生[XianSheng]、田奕女士提供的翔实资料。 

    “抗拒新事物到头来的失败，

    也是历史常给人的教训”

    如果单指记忆力，钱锺书先生[XianSheng]兴之所至，打通中外，信手拈来的功夫，的确给人“电脑[DianNao]数据库[ShuJuKu]”的感慨。但是数据库[ShuJuKu]毕竟只能罗列资料，显示异同，却不能分证辨析，触类旁通。而且毕竟要靠人来输入主题词语，靠脑来爬梳论证。所以直到今天，我们也没有[MeiYou]读到电脑[DianNao]版的《管锥编》。 

    其实现代计算机[JiSuanJi]被中国[ZhongGuo]人俗称为“电脑[DianNao]”，似乎还有一点言过其实。但是它给时代、社会带来飞跃，却是不争的事实。尤其是个人计算机[JiSuanJi]和应用程序的发明，把与人们日常生活中许多看似麻烦的问题一下子变得如此简捷方便，又能推而广之，扩大到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恐怕上个世纪70年代中叶的乔布斯（Steve Jobs）和盖茨（William Henry Gates）也没有[MeiYou]充分估计到，他们[TaMen]的创造很快就被延伸到了文学研究领域。 

    上世纪80年代初叶，钱锺书女儿钱瑗教授有机会到英国进修，回来后偶尔谈起英国学者用计算机[JiSuanJi]研究莎士比亚戏剧，取得显著成果，钱先生[XianSheng]立刻受到启发，从1984年便开始倡导把计算机[JiSuanJi]技术引入中国[ZhongGuo]古典文献的搜集、疏证和整理中来，那时还在1981年9月中央发布《关于整理我国古籍的指示》以后不久。中国[ZhongGuo]文字创始并且不间断使用的历史甚为悠久，历史文化端赖契刻、手书、碑版，形成典籍传承。虽自唐代写经、宋代版刻以来，开始形成“经生体”或“宋体”较为规范的文字，但传本印版中仍然大量存在并不规范的俗体字、异体字等，加之转抄再版的增删改动，难免讹夺错漏，造成后人辨析认知的困惑。即博闻强记如钱锺书先生[XianSheng]，也曾在《管锥编》增补版《再版识语》里慨叹说：

    “初版字句颇患讹夺，非尽排印校对之咎，亦原稿失检错漏所致也。国内外学人眼明心热，往往为一二字惠书订缪……应再版之需，倩马蓉女士荟萃读者来教，芟复汰重，复益以余所雠定者，都勘改五百余处。亦知校书如扫落叶，庶免传讹而滋蔓草耳。” 

    得到这个信息后，钱先生[XianSheng]立刻想到了“中国[ZhongGuo]古籍电子数据化”的课题，并委托栾贵明、田奕等付诸实施。因为他与栾既是同事又是师徒搭挡。1972年夏由“五七”干校回京后，钱先生[XianSheng]写作《管锥编》，栾帮助搜集数据，借阅图书；钱先生[XianSheng]也兑现允诺，为其命题，对《永乐大典》进行整理。研究工作足足进行了十年。《四库辑本别集拾遗》和《永乐大典索引》完成[WanCheng]后，钱先生[XianSheng]审阅、修正文稿序言并书写题签。索引一书由于出版延误，书名由杨绛先生[XianSheng]书写。1982年，钱先生[XianSheng]又将他的《宋诗纪事补正》交栾缮钞。这些历程，实际上已经埋伏下日后势必会进行“中国[ZhongGuo]古典文献工程”的先声了。我想这也是钱先生[XianSheng]宅心仁厚，所以提议并郑重委托栾贵明先生[XianSheng]完成[WanCheng]此项浩繁工程的初衷之一，俾得后之学人避免费力费神的订谬勘改，使学术研究探讨能够从基础上步入正途。尤其是采用的字库考虑周全，能够对古今汉字进行“全覆盖”。嘉惠学界大矣！ 

    当时对于个人计算机[JiSuanJi]信息处理能否中文化还有争论，何况中国[ZhongGuo]古籍汉字库（包括众多异体字、俗体字）数量远远超出了《康熙字典》收录的四万多字，所以字库容量必须充足。工作之初，研究小组搜求了当时所有的“中文系统”及相关资料，其中包括近十个中文系统的汉字收字情况、输入方法、构成理论和论文著述等，请钱锺书先生[XianSheng]选定。经过深入了解之后，钱先生[XianSheng]果断地决定采用“仓颉输入法”作为计算机[JiSuanJi]汉字工作平台，这是台湾朱邦复先生[XianSheng]发明的，当时还面市不久。它的优势一是录入方法符合中国[ZhongGuo]传统规则，二是字数全，绝不能让古文献削足适履。在有限几次去社科院的机会中，钱先生[XianSheng]每次都亲临研究小组，并多次用自己的稿费津贴资助研究小组的起步创业。 

    从1985年开始，研究小组首先进行了《论语》数据库[ShuJuKu]的建设，并顺利地出版了第一部使用电脑[DianNao]编制的《论语数据库[ShuJuKu]》一书，取得了一大批科学化的《论语》数据。钱先生[XianSheng]曾为《论语数据库[ShuJuKu]》题签，并在序言上增补了一段重要文字： 

    “从理论上来说，计算器和人类使用过的其它工具没有[MeiYou]甚么性质的不同。它在还未被人广泛使用的时候，除自身尚待完善以外，总会遭到一些抵拒。惯用旧家什的人依然偏爱着他们[TaMen]熟悉的工具。有了纸墨笔砚‘文房四宝’，准还有人用刀笔和竹简；有了汽车、飞机、电报电话，也还有不惜体力和时间的保守者。对新事物的抗拒是历史上常有的现象，抗拒新事物到头来的失败也是历史常给人的教训。” 

    据我所知，社科院研究人员普遍使用计算机[JiSuanJi]进行写作研究，大概比钱先生[XianSheng]的“先见之明”晚了近十年。 

    “计算机[JiSuanJi]可以帮助人脑，

    但还不能代替人脑”

    如果说《论语检索》还只是利用计算机[JiSuanJi]运算的快捷，算是牛刀小试的话，钱先生[XianSheng]给研究小组布置的第二项任务，便瞄准了浩瀚如海的《全唐诗》了。唐代可谓中国[ZhongGuo]古代的诗歌海洋，吟诗甚至可以称作唐人的思维和竞争方式，不但以诗取士，以诗干谒，杜牧甚至有“千首诗轻万户侯”之句，而且深入日常生活，饮宴酬酢固不能免，新婚时例有“催妆诗”，连温柔敦促女方撤下遮住面孔的扇子，新郎也要赋“却扇诗”。所以唐代诗作既多，作者分布又极广，从来没有[MeiYou]清理裒集。乾隆后期董诰等借《四库全书》编辑，奉诏编纂《全唐诗》，可谓集中国[ZhongGuo]家力量之大成，但是否完全，亦无定论。 

    研究小组着手这项工作后，得出了一系列重要成果。他们[TaMen]在妥善地解决了全汉字库以后，花了近三年的时间，输入了27册《全唐诗》的全部正文、异文和注文，并经11次校对。目前在大量程序软件的控制下，能在2分钟以内解决全部唐诗的检索问题，达到了准确和高速的目标。比如，他们[TaMen]通过简单的运算，便可准确地判定全唐诗共有53035首，作者3276名，订正了传统的四万多首和两千多人等等说法，为彻底打开中国[ZhongGuo]古典文献研究的数量化大门开辟了全新的途径。他在给当时中国[ZhongGuo]社科院新闻发言人杨润时的信中写道： 

    “作为一个对《全唐诗》有兴趣的人，我经常感到寻检词句的困难，对于这个成果提供的绝大便利，更有由衷的欣悦。这是人工知能在中国[ZhongGuo]古典文学研究上的重要贡献。” 

    当初的研究小组此时已经在钱先生[XianSheng]的倡议推动下，扩大为中国[ZhongGuo]社科院的计算器室。他们[TaMen]并不满足于唐诗索引的完成[WanCheng]，为了解决“计算机[JiSuanJi]里的唐诗如何帮助人脑里的唐诗”的问题，他们[TaMen]又用三个月时间研制出了“全唐诗索引生成系统”，包括索引编制、数据统计、印刷底版生成三大部分，成功地解决了古典文献索引的一体化编辑和排版问题，并为使用者提供了全面、准确数字化成果。如以李贺为例，董诰编纂的《全唐诗》中，属名李贺的诗共有183首，其中1次重出的47首，2次重出的1首。所谓重出，就是在同一作者或不同作者名下，有两首以上相同或基本相同的诗。在这个过程中，关键在于原数据的取法和重出参数的设定。他们[TaMen]采取了三个连续汉字作为源数据，以诗句周边性的排列组合，句尾韵字及平仄字的位置等因素确定重出参数，但主要根据是汉字本身这个参数。通过计算机[JiSuanJi]的检索和分析，产生结果足以匡正前人沿袭已久的讹误。 

    中外学人对于这套当时海内外最庞大的古典文学数据库[ShuJuKu]，给予了高度评价，这个项目也因此获得了1990年国家科技进步奖。计算机[JiSuanJi]可以缩小查找范围，提高比勘速度，对复杂的海量查找也轻松胜任，甚至绝大多数能直接对是和非加以判定。计算机[JiSuanJi]可以帮助人脑，但还不能代替人脑。像意境雷同的查检，尽管有汉字象形、会意、形声的优越性，但计算机[JiSuanJi]的距离尚遥远。我想，作为一个认真使用计算机[JiSuanJi]对中国[ZhongGuo]古典进行研究的人，既不会为计算机[JiSuanJi]的发展和进步而昏昏，认定计算机[JiSuanJi]能代替人脑，有了计算机[JiSuanJi]就有了一切；更不会为计算机[JiSuanJi]的难于驾驭而茫茫，放弃实实在在、长期艰苦的努力和奋斗。

    “能帮助人的计算机[JiSuanJi]，

    需要人的更多的帮助”

    但是钱先生[XianSheng]并未以此为满足，他认为： 

    “把唐诗输入计算机[JiSuanJi]，靠的是在汉字库支持下的中文操作系统。没有[MeiYou]相应的汉字库，如同拿来一只纸糊的小鞋，穿在有唐三百年诗歌的天足上，只能说是一种认真的滑稽……计算机[JiSuanJi]里的唐诗，已经开始成功地代替了书桌上的唐诗。但这绝不是放平鼾睡的句号，因为计算机[JiSuanJi]里的唐诗难题还多。” 

    他还特地在田奕文章里增添了这么一句： 

    “实践证明，能帮助人的计算机[JiSuanJi]需要人的更多的帮助。”

    上世纪直到90年代前半，个人计算机[JiSuanJi]操作系统还是英文DOS系统当家。工程研发小组所需要的数据库[ShuJuKu]软件在市场上并没有[MeiYou]人开发。栾贵明、田奕并非计算机[JiSuanJi]专业人士，他们[TaMen]付出极大努力学习掌握基本要领，亲自撰写数据库[ShuJuKu]所需要的程序，所需软件硬是一个一个独立开发出来的。1989年我开始使用计算机[JiSuanJi]初始，就是田奕到家里给我安装他们[TaMen]自己研发的中文系统使我的研究工作得以起步，至今犹存感激之心。 

    为了中国[ZhongGuo]文史学科能够方便地应用计算机[JiSuanJi]进行研究，钱先生[XianSheng]多年来曾反复多次地规划了目标和原则，有书面的，有口头的，今天看起来仍然新鲜正确。栾贵明、田奕曾摘要如下： 

    一、逐步实施，长期奋斗。 

    二、采用仓颉输入法和华康全汉字字库。 

    三、以作品为基本单位，用作者统绾作品。(这是划时代的创举) 

    四、对《四库全书》及其系列的应用必须慎重，不能直接采取经、史、子、集分类方法及旧编辑方式。 

    五、实现准确全面对作者、作品标题和文本字句检索。 

    六、慎用汉语现代标点，正文和后人注释不得混淆。 

    七、计算机[JiSuanJi]只能作为工具，推进改善提高文史研究科学化。 

    八、你是裁缝，只能是量体裁衣，不能做外科医生。 

    遵照钱先生[XianSheng]的这些意思。研究小组克服各种困难，继续汉文史数据库[ShuJuKu]的建设。从1993年到2000年，先后成功出版的《全唐诗索引》（30种）；《全唐文新编》（22大册）；《十三经索引》（4大册）以及数以十计的学术专著，都能按时、按质、按量在他们[TaMen]研发的电脑[DianNao]系统上完成[WanCheng]，受到国内外学术界的广泛好评。 

    应当说，自从他们[TaMen]的工程声名鹊起，又随着“电脑[DianNao]时代”的兴起，不断有海内外人士慕名前来，希望他们[TaMen]参与商业性开发和编著工作，有些开列的条件还相当优厚。但是钱先生[XianSheng]认为这项工程的根本目的并非仅仅标示着中文古籍的“数字化”，简单提供检索引证的便利，而是着重推动中国[ZhongGuo]古籍整理和研究的科学化和人文化。因此1992年，钱锺书先生[XianSheng]曾以“特约评论员”名义，写了篇短评《纠正“市侩化”的短视和浅见》，发表在中国[ZhongGuo]社会科学院的《人文计算机[JiSuanJi]》报第四期上。短评说： 

    “崇高的理想，凝重的节操和博大精深的科学、超凡脱俗的艺术，均具有非商化的特质。强求人类的文化精粹，去符合某种市场价值价格规则，那只会使科学和文艺都‘市侩化’，丧失去真正进步的可能和希望。历史上和现代的这类事例难道还少吗？我们必须提高觉悟，纠正‘市侩化’的短视和浅见。” 

    研究小组也始终坚持了钱先生[XianSheng]提出的原则，专注踏实地推进古籍整理校订、去伪存真的辨析工作。就已经完成[WanCheng]文史库的规模来说。宋代之前的作品22万件已基本入库。另有专著和小说近千种。至于二十四史，文史数据库[ShuJuKu]收有一套精细扫描的百衲本原本图库，并且制作了对应的精校文字库，在文史库里主要作为工具书使用。与此同时，他们[TaMen]把二十四史中从帝王到牛二全部人物尽数收入，编成《人名大典》，已收入41万人，另有辅名15万个，远远超过通行的仅收有五、六万人的《人名大辞典》。另一个附件《中国[ZhongGuo]历史日历》约2亿3000万字也基本制作完成[WanCheng]。这部分资料数量巨大，可彻底规范中历公历的复杂对照关系。传统日历制作的大忌，是依年表推算估计。而这部《日历》上起夏朝禹（公元前2071.12.28），下迄清末帝（公元1912.02.17），共计3983年，1454111天。由于多元历法的存在，同一天可能是不同朝代、不同帝王、不同年号，甚至不同的纪历方式，实际日历单数多达5194662条。因是以日为单位，使用起来完整、准确。制作时尽量将所能得到的正确信息悉数列入历表，内容包括朝代、帝讳、帝号、年号、年数、年干支、月数、月干支、日期、日干支、公元年、月、日等。将来逐步扩充为大事纪略性质的历史日历。 

    传统研究理念的

    “危机制造者”

    1982年钱先生[XianSheng]曾将《宋诗纪事补正》交栾贵明缮钞。经过十五年的努力，栾贵明终于利用计算机[JiSuanJi]辅助完成[WanCheng]了这个艰巨任务。栾先生[XianSheng]认为，这部著作的学术价值自不待言，但更为重要的是，不出多久学术界面对用新方法完成[WanCheng]的十二大册新书，将会感到精神上的“危机”，因为他们[TaMen]不得不告别传统研究理念。而这一“危机”的制造者便是钱锺书先生[XianSheng]。 

    以现已完成[WanCheng]的电子汉文史数据库[ShuJuKu]资料的基本构筑方式来说，就有着自己鲜明的特色。既不像清人编纂《全唐诗》、《全唐文》断代史料那样存在重复混乱，有许多跨朝代、越文体的纷争和遗漏等问题；也没有[MeiYou]采用《十三经》用后人海量注疏笺证，淹没经典文本的传统方法；甚至摒弃《四库全书》以经、史、子、集分目编排的方式。而以作者为中心，贯彻“以人为本”的原则，使作品回归作者，从而使古文献资料的整理编辑和数字化迈上合理、科学的台阶，也可以说是首创了汉文化资料系统化的新格局。于此同时，又特别注重对前人成果的甄别。比如《易经》经过了多人的注释解析，有的甚至已经违背了原书的旨意，从而引起了“解意”的对立和纷争，这显然与《易经》本身无关。为此他们[TaMen]充分利用电子化的优势，采取经典与注释合而分、分而合的慎重措施。 

    一个实例是田奕最近完成[WanCheng]的《永乐大典本水经注》。自从东汉桑钦撰写《水经》，而北魏郦道元“考校诸书，以具闻见，今略辑综川流注沿之绪，虽今古异容，本其流俗，粗陈所由”，加以注解成为《水经注》，历来被研究中国[ZhongGuo]历史地理者奉为瑰宝。也是中国[ZhongGuo]最重要的历史地理著作。晚年胡适曾穷二十年心力，撰述200万字考证《水经注》。其缘起也是因为撰写《四库全书》的史官戴震没有[MeiYou]看到浙江采进之民间刊刻的赵一清《水经注》校本，故而有殿本《水经注》“袭赵”之说。民国初年又经王国维、孟森等人推波助澜，于是“抄袭说”几成定谳。而胡适考证则认为此案原系清学内部“汉宋之争”，以汉学的考据训诂，纠正宋学空疏淹博而致。有学人甚至以为这里面牵动现代学术史上的一桩大事因缘：整理国故与所谓“中国[ZhongGuo]的文艺复兴”。胡适等人视清代考据学为“中国[ZhongGuo]的文艺复兴”，而戴震则是这一“文艺复兴”运动的主帅和旗帜，所以为戴震辩诬翻案。实以此支持他一生所提倡的“科学精神”。但是争论双方都没有[MeiYou]真正看到《永乐大典》收存的《水经注》全部原本。幸有张元济先生[XianSheng]有心，将分落两处的大典本裒集影印出来。 

    田奕遵照钱先生[XianSheng]早年指示精神，以选择底本为突破口，2005年开始利用自己创建的扫叶公司的古典数字文献馆。轻松地将大典本和目前通行的杨守敬著《水经注疏》（1999年江苏新印本）在电脑[DianNao]中字字对应比较，清晰准确到每一个字、每一个字的笔画。结果就摆在面前，结论丝毫不用添油加醋，最终也就有了《永乐大典本水经注》的出版。得出的结论令人吃惊：仅说《水经》本文被通行本认刻到《水经注》中的就有513条，5775个字，几乎占《水经》原文的一半。如果把通行本不符合大典底本的差错全部加到一起，就是有772条，8806字，也是惊人的数目。并且总结出引起错讹的三方面原因： 

    一、把经文改到注中，把注改到经文中，增多内容，脱减内容，全是校雠者与领导者的主观判断。 

    二、通行本在没有[MeiYou]充分证据的情况下，对经文和注文增补190处，计1716字。主要在注文，但并未说明增补原因及证据。 

    三、古历史地理通过文字描述，这已经与实际地貌变迁难以相符了。何况加有大量随意性很强的删改文字，特别是后来各注释家的见解。谁是谁非，没有[MeiYou]标尺。

    田奕在她的自序中曾介绍说，钱锺书先生[XianSheng]曾总结以前是“由于狭隘的民族偏见，褊窄的正统观点，封建思想的严重束缚和‘官样文章’的草率敷衍，使这项艰巨的工作有很大的缺点”，而现在她们所以能够较为轻松地完成[WanCheng]这一重要典籍的校订，是“因为有一条新路正在电脑[DianNao]前面展开”。可知不仅人们正在依靠电脑[DianNao]进行研究，更重要的是电脑[DianNao]也得听从有智慧之人的指挥。两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 

    不知道已经熟练写作，并依赖于电脑[DianNao]检索数据库[ShuJuKu]的人士，正在进行一些国家级特大或大型的文史研究项目时，是否曾经虑及商业性数据库[ShuJuKu]的缺失或局限？是否已经放弃了自己的独立思考和辨析？ 

    这部独特的文献数据库[ShuJuKu]还有一些轶事可道。某年日本三菱委托北京大学广邀各领域的汉文化专家，参加由日本首席汉学家主持的学术会议，讨论日本输出语对中国[ZhongGuo]文化的影响。日方提出“问题”、“内容”、“全部”、“参加”、“国际”、“实现”这六个名词，是日本在明治维新的时候，通过了某些名人，把这六个词汇移植到中国[ZhongGuo]，并对中国[ZhongGuo]的政治、经济、文化、社会起重大影响。与会一位中方学者抽空致电栾贵明，请帮忙查查。不到二十分钟栾贵明就将多达12页的数据发送了过去，证实“问题”原出自五代后周窦仪《条陈贡举事例奏》之“凡对问题、任从同议”；“内容”出自唐代《瓮赋》之“内容乃体，外坚其质”；“全部”出自晋代葛洪《抱朴子外篇·自叙卷第五十》“少得全部之书”，等等，尽出自中国[ZhongGuo]古籍。第二天提交大会后，日方再也不吱声了。 

    又如当年张艺谋设计奥运开幕式时，强调中国[ZhongGuo]人“天人合一”的哲学观。栾贵明曾打电话向张艺谋的秘书反映说：“错了，中国[ZhongGuo]没有[MeiYou]‘天人合一’这种说法，只有孔夫子说的‘人天合一’。”秘书说：“老先生[XianSheng]，你就别绕了‘天人合一’和‘人天合一’，不都一样？”栾贵明说：“‘你该我钱’和‘我该你钱’能一样的吗？”事实上现在误以为常的“天人合一”，反映了让天来迁就人的鲁莽；而孔子注《易》所说的“人天合一”，则表达了人主动融于自然的和谐。可知一字之差，贻误后学多矣。如果再不重视计算机[JiSuanJi]时代中国[ZhongGuo]古文献的学术清理，不知还会有有多少以讹传讹的“流行”，以错就错的“成果”，以及“无根之谈”的横行无阻，“水货专家”的肆言无忌。

    我们今天隆重纪念钱锺书先生[XianSheng]百年诞辰，不仅仅是对于他学问人品的景仰怀念，最重要的是能够把他的智慧风骨传承发扬，把他生前关怀的事业继续做大做长。相信这才是慰问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最好缅怀。

    （本文写作时曾参考刘圣清、李士燕采写的《中华文明史上空前浩繁系统搜集工程》，《人民日报》2005年3月9日。尤其是参考中国[ZhongGuo]古典数字工程研发团队为评审组提供的原始资料。谨此注明，并表谢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