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里藏针

　　曾师为人，虽能礼贤下士、集思广益，但主见极深，一旦定规，即不计代价一往无前，“虽万千人吾往矣”，且向来对梗令者“诛之不贷”。鸿章[HongZhang]虽深知此点，但鸿章[HongZhang]亦是一讲求原则之人，不惟上、不惟师、只惟实，宁折不弯，此西人所谓“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

　　曾师既纳鸿章[HongZhang]于幕府[MuFu]，其所指望者，在于人才，而非奴才。以曾师位高权重，想用奴才，还不信手拈来，何需再添鸿章[HongZhang]一人、且待之如家人子侄呢？倘或鸿章[HongZhang]一味逢迎，顺毛摸驴，于曾师何益？于鸿章[HongZhang]亦何益？鸿章[HongZhang]唯有直言进谏，方能公私兼顾。

　　祁门[QiMen]之忧，未几成真。长毛之“侍王”李世贤攻占景德镇，纵兵围祁门[QiMen]，曾师被困，情势危急。曾师甚至立下遗嘱，预备捐躯于此。后得湘军各部死力相救，转危为安，遂移营长江边之东流镇。曾师因此数度来函，邀鸿章[HongZhang]回营襄助。时鸿章[HongZhang]发妻周氏病重，鸿章[HongZhang]难以脱身。曾师乃来信相责：

　　“阁下久不来营，颇不可解。以公事论，业与淮扬水师各营官有堂属之名，岂能无故弃去，起灭不测？以私情论，去冬出幕时，并无不来之约。今春祁门[QiMen]危难，疑君有曾子避越之情，夏间东流稍安，又疑有穆生去楚之意。鄙人遍身热毒，内外交病，诸事废搁，不奏事者五十日矣。如无醴酒之嫌，则请台旆速来相助为理。”

　　捧读此信，鸿章[HongZhang]泪沾衣襟，待发妻病势转好，即束装赶赴东流大营，仍入曾师幕府[MuFu]，交好如初。自此，凡有军国要务，曾师皆与鸿章[HongZhang]筹商，毫无芥蒂，倚重信赖，远胜从前。不久，曾师即荐鸿章[HongZhang]筹建淮军，自此开创鸿章[HongZhang]一生事业。追根溯源，此实“祁门[QiMen]之争”之效果也。

　　祁门[QiMen]之争，鸿章[HongZhang]锋芒毕露在先，曾师包容大度在后。师生相知至深，无门户之见、无猜忌之防，以道义相许、国事相期，方得圆满。

　　世人皆谓，“绵里藏针”乃曾师风格，鸿章[HongZhang]身为曾师之大弟子，却未能效仿、亦不愿效仿之。鸿章[HongZhang]以为[YiWei]，曾师之“绵里藏针”，非仅其个性使然，亦是形势使然。曾师拥兵数十万之众，权重震主，功高不赏，实已身处风口浪尖，亟亟乎激流勇退，为的是自去嫌疑。世人若不察此中无奈，身无尺寸之功，却去学曾师之韬晦，岂不东施效颦、可笑之至。

　　其实，曾师亦曾告诫诸弟子：“担当大事，全在明强二字。” 凡事非气不举，非刚不济，即修身齐家，亦须以明强为本。换言之，大丈夫在世，自当锋芒毕露，勇于担当，尤其当此天下[TianXia]板荡之时，理应建功立业，一往无前。

　　可悲的是，如今世风日下，“绵里藏针”实已成为天下[TianXia]草包[CaoBao]自我[ZiWo]宽慰、自我[ZiWo]解嘲之借口。即令初生牛犊，亦是老气横秋、暮色苍茫，但知察言观色、唯唯诺诺，习奴才之嘴脸，效官场之陋习。其中间或有千里马者，亦随大流，藏锋镝，庸庸碌碌，厮混于槽枥之间，自以为[YiWei]韬光养晦，以待来日一呈雄姿。

　　殊不知，槽枥之间最能消磨骐骥灵骏。千里马不以千里为志，畏畏缩缩，以驽马之乐为乐，以驽马之忧为忧，逢迎媚俗，即使终有出头之日，亦已将一身锐气及才气消磨殆尽，只剩下酒囊饭袋。龚定庵（龚自珍）诗云：“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以吾中华之大，而终究万马齐喑，除却“伯乐不常有”之外，千里马之甘于沉沦，和光同尘，亦是一大缘由。

　　人生在世，自当千锤百炼，铁杵磨针。即使不能亮剑，亦要亮“针”，否则人家如何知晓你有真功夫，“绵”里还藏着“针”，而非草包[CaoBao]呢？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俱文章”，而“世事人情”之“绵”，其根本亦在于手中有“针”，倘或手中无“针”，世事越洞明、人情越练达，则草包[CaoBao]亦越大，于国无益，于民有害。倘或有“针”在手，而深藏不亮，待到锈迹斑斑，亮无可亮，“针”亦成“绵”，蹉跎一生，亦无非[WuFei]一造粪机器而已。

　　千奴易得、一才难求，此实为鸿章[HongZhang]寄厚望于后世英才铭记于心之宗旨。锋芒该露须尽露，莫使刀光空对月，此乃为国而谋，亦是为己而谋。切切！

　　雪珥，澳大利亚华人，职业商人、非职业历史拾荒者、中国改革史窥探者，著有《大东亚的沉没》《绝版甲午》《国运1909》《绝版恭亲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