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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颐:从历史性思维看辛亥革命何以发生--中国年鉴网
对他的判断,曾国藩半信半疑,但历史惊人准确地应验了赵烈文的预言:清王朝[WangChao]终于在1911年“抽心一烂”,土崩瓦解,距1867年赵预言它不出50年就彻底垮台正好44年。
这段史料,多年前就读到过,但当时并未引起我的关注。当对晚清这段历史了解越来越细、越来越深时,重读此事,不能不佩服赵烈文眼光的老辣。
回顾这段历史,清王朝[WangChao]的垮台,很大程度上是它的自作自受、自食其果。1840年的鸦片战争,使古老的中华文明第一次遇到了一个名为“现代”的外来文明的挑战,迫使中国[ZhongGuo]带着深深的屈辱开始在通往“现代”的道路上蹒跚而行。然而,中国[ZhongGuo]现代化的道路之所以如此艰难曲折,不仅因为它是外来、强迫、后发的,更是因为当时的统治者大清王朝[WangChao]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对这个挑战实际是“现代”开端的意义竟毫无认识,因此不知所措,进退失据,步步被动,一拖再拖,一误再误,最终丧失了主动变革、主动“现代化”的机遇。这种主动权的自我丢失不仅使大清王朝[WangChao]最终覆灭,更重要的是使中华民族追求“现代”的进程被大大延误,屡受重挫。
“船坚炮利”是近代国人对西方列强的第一个感受,身处抗英前线的林则徐对此感受更加深刻,因此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这本是克敌制胜的常识,也是寻常的治国之道,但林则徐等人却因此受到“溃夷夏之防”、“以夷变夏”的严厉指责。在外患频仍、内乱不断的近代中国[ZhongGuo],此点对清王朝[WangChao]能否“永延帝祚”至关重要,但清政府[QingZhengFu]却迟至20年后才“半心半意”地开始仿造“洋枪洋炮”!之所以说“半心半意”,因为这为挽救王朝[WangChao]造枪造炮的“洋务运动”,却遭到当时“主流”的激烈批判和极力阻挠,依然指责这是“以夷变夏”。多的不说,从中国[ZhongGuo]应不应该使用电报[DianBao]的争论,就可看到阻力之大。近代中国[ZhongGuo]外患内乱不断,时时军情紧急,能够瞬息万里的电报[DianBao]无疑是一直身处危境的清政府[QingZhengFu]的当务之急。然而,“电报[DianBao]”却长期被认为有害。李鸿章在1865年首先提出要开办电报[DianBao]事业,却一直不被朝廷批准,最主要的理由竟是电报[DianBao]“用于外洋,不可用于中国[ZhongGuo]”,因为“夫华洋风俗不同,天为之也。洋人知有天主、耶稣,不知有祖先,故凡入其教者,必先自毁其家木主。中国[ZhongGuo]视死如生,千万年未之有改,而体魄所藏为尤重。电线之设,深入地底,横冲直贯,四通八达,地脉既绝,风侵水灌,势所必至,为子孙者心何以安?传曰:‘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藉使中国[ZhongGuo]之民肯不顾祖宗丘墓,听其设立铜线,尚安望尊君亲上乎?”在这种逻辑中,电报[DianBao]的性质姓“天主、耶稣”,兴办电报[DianBao]就是入洋教、是背祖叛宗,背叛中国[ZhongGuo]传统文化,中国[ZhongGuo]人架设电线就是不孝,不孝必然不忠,架设电线必然导致不忠不孝,罪莫大焉!直到14年后,朝廷才准允李鸿章设立电报[DianBao]。
电报[DianBao]之利非常直接,显而易见,根本不需要统治者“高瞻远瞩”即能明白。但如此“直观”之利清政府[QingZhengFu]都看不清,一个“电报[DianBao]”都办得如此困难曲折,诸如那些“好处”非常间接隐晦、需要长时间才能显现的制度变革,清政府[QingZhengFu]更不可能积极主动进行了。总是在大难之后,如甲午战争、八国联军侵华,才非常被动地作某些“改革[GaiGe]”。因为非常被动,因此在“温和立宪[LiXian]”与“激进革命[GeMing]”的最后竞赛中,以彻底推翻清王朝[WangChao]的“激进革命[GeMing]”胜出告终。
“辛亥革命[GeMing]”这些年来几乎成为“激进”的代名词,颇有人对清政府[QingZhengFu]的“新政”“立宪[LiXian]”被辛亥革命[GeMing]“打断”而深感遗憾。不经革命[GeMing]的大动荡大破坏而收革命[GeMing]之实效,当然是值得追求的理想状态,作为一种良好的愿望,更是无可指责。但若强以近代中国[ZhongGuo]的历史来为之佐证,指维新运动和辛亥革命[GeMing]为“过激”,则有违史实大矣。康、梁想通过“明君”自上而下改良,何曾“过激”?其实,人们似乎忘记,被尊为“辛亥之父”的孙中山并非一开始就想“干革命[GeMing]”的,起初也是想方设法上书清政府[QingZhengFu],想走“改良”路线的。只是在“改良”被拒之后,他才立志走上“革命[GeMing]”一途的。发动辛亥革命[GeMing]的“革命[GeMing]党”无疑是激进的,然而,开始只是人数极少、原本很难成气候的革命[GeMing]党,最后竟能一举推翻清王朝[WangChao],结束中国[ZhongGuo]几千年帝制,确实出人意外。这种天翻地覆之变当然有许多深刻的政治、经济、社会的原因,其中还有一个不能说不重要的原因,就是实际上是清政府[QingZhengFu]“制造”了革命[GeMing]党。
直到1906年9月1日,清廷[QingTing]在巨大压力下终于发布了仿行立宪[LiXian]的上谕,宣布进入预备立宪[LiXian]阶段。对此迟来的顺应民意之举,国内依然万众欢腾,一些大城市甚至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学生、市民、绅商集会、游行、演讲表示庆贺,“何幸一道光明从海而生,立宪[LiXian]上谕从天而降,试问凡我同舟,何等庆幸!”人们自发撰写的《欢迎立宪[LiXian]歌》表达了对朝廷的热爱尊崇和对必然带来暴力的革命[GeMing]的反对:“大清立宪[LiXian],大皇帝万岁万万岁!光绪三十二年秋,欢声动地球。”“和平改革[GaiGe]都无苦,立宪[LiXian]在君主。”“纷纷革命[GeMing]颈流血,无非蛮动力。一人坐定大风潮,立宪[LiXian]及今朝。”
然而,清廷[QingTing]并不珍视此时对它来说极其珍贵的民情民意。
在官僚体制改革[GaiGe]方面,清廷[QingTing]在1906年9月6日即颁布了改革[GaiGe]官制上谕,虽然只是行政改革[GaiGe],毕竟是一种改革[GaiGe]的姿态。但11月6日,朝廷发布裁定中央官制上谕,结果满人权力更大,连以前形式上的“满汉平衡”都被打破,使人对清廷[QingTing]是否真准备立宪[LiXian]大起疑心,甚至有立宪[LiXian]派直斥其为“伪改革[GaiGe]”,“徒为表面之变更”,“竭数月之改革[GaiGe],迄今仍是本来面目,政界之难望,今可断绝”。远在日本东京的梁启超当时在写给康有为的信中承认:“革命[GeMing]党现在东京占极大之势力,万余学生从之过半;前此预备立宪[LiXian]诏下,其机稍息,及改官制有名无实,其势益张,近且举国若狂矣。”清廷[QingTing]刚宣布预备立宪[LiXian]时,革命[GeMing]派的力量就“稍息”;而当人们认识到清廷[QingTing]的立宪[LiXian]有名无实时,革命[GeMing]派就“其势益张”。显然,革命[GeMing]派力量的“息”与“张”,与清廷[QingTing]所作所为大有干系。所以1907年初,坚决反对激进革命[GeMing]、立宪[LiXian]派领袖梁启超在与革命[GeMing]派激烈争论后,看到越来越多的人因清政府[QingZhengFu]的所作所为而从“温和立宪[LiXian]”转为“激进革命[GeMing]”后,在《新民丛报》发表了《现政府与革命[GeMing]党》一文,无奈地承认:“革命[GeMing]党者,以扑灭现政府为目的者也。而现政府者,制造革命[GeMing]党之一大工场也。”端的是一语中的。
官制改革[GaiGe]尚且如此,立宪[LiXian]原则上就更加滞后。清廷[QingTing]认为,日本宪法强调“君主大权”,最合己意,也就是说,以日本为“典范”的意义主要在于“皇权”依然至高无上,所以清政府[QingZhengFu]在1908年公布了著名的《宪法大纲》。但这部“君权”比“明治宪法”扩大、“民权”比其缩小的“宪法”连温和的立宪[LiXian]派都坚决反对,认为“政府宁肯与人民一尺之空文,不肯与人民一寸之实事”,指其为“假立宪[LiXian]”、“伪立宪[LiXian]”。重要的是,立宪[LiXian]派以士绅为主,正是清王朝[WangChao]的社会基础。
从1910年1月起到11月止,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以地方士绅为主的“立宪[LiXian]派”发动了四次大规模的国会请愿运动,声势浩大,遍及全国。尽管“开国会”的呼声越来越响,一浪高过一浪,清廷[QingTing]就是毫不妥协,拒不开国会,拒不立宪[LiXian],反而采取越来越激烈的手段镇压立宪[LiXian]运动。当清政府[QingZhengFu]采取越来越激烈的手段镇压温和的立宪[LiXian]运动时,在“立宪[LiXian]”与“革命[GeMing]”的“赛跑”中,支持革命[GeMing]的人必将越来越多。清政府[QingZhengFu]对各种警劝充耳不闻,一意孤行,仍要大权独揽,结果便是众叛亲离,真正“动摇国本”,最终垮台。
纵观晚清历史,每当还有一线希望、还能控制一定局面的时候,清廷[QingTing]总是拒不变化;只到时机已逝、丧失了操控能力的时候,它才匆匆忙忙地被动“变革”。改革[GaiGe]愈迟,所付出的“利息”也将愈大。然而清廷[QingTing]对此似乎毫无认识,它总是在下一个阶段才做原本是上一个阶段应做的事情,而且拒不“付息”,不愿再多做一点让步和妥协,完全丧失了变革的主动权,完全是被“形势”推着走,改革[GaiGe]的空间终于丧失殆尽。
“改革[GaiGe]”是当事各方都以理性的态度妥协的结果,只要有一方坚持不妥协,就无法“改革[GaiGe]”,社会矛盾必然以“革命[GeMing]”一类的暴力方式解决。一场巨大的社会革命[GeMing],并不是革命[GeMing]者的主观“激进”造成的。在社会矛盾中,统治者往往居于“主导”地位,革命[GeMing]往往是由上层的种种“极端”触发、造成的。所以,与其说“革命[GeMing]”是下层“激进”的结果,不如说是被上层的“顽固”逼迫出来的;与其指责下层“过激”,不如指责上层的“顽固”;与其呼吁被统治者“告别革命[GeMing]”,不如吁请统治者主动改革[GaiGe]。
对每一场重大的政治、社会变动,人们都会有不同看法。有人赞扬,有人批评;有人肯定,有人否定。但是,比这些“价值评判”,即个人的好恶更重要、更基础的,其实是认真理清它的来龙去脉,细心爬梳整理复杂纷繁的丝丝缕缕,慢慢解开纠结不清的环环扣扣。一句话,首先要冷静、客观分析它的“原因”。这是几十年学习、研究历史使我养成的“历史性思维”,当然也是这本《走向革命[GeMing]——细说晚清七十年》的主旨:不是评价辛亥革命[GeMing]的好坏功过,而是冷静分析它何以发生。
(《走向革命[GeMing]——细说晚清七十年》,雷颐著,山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3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