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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训》主旨与“中”字释读--中国年鉴网
武王所说的《训典》,亦即文王[WenWang]之临终遗书[YiShu],就是[JiuShi]今日之清华[QingHua]简《保训》。
舜如何摆脱在历山务农的困境,并谋求向中土[ZhongTu]发展自己的事业呢?
周文王[WenWang]之所以在遗书[YiShu]中一再向姬发提及“中”字,我认为[RenWei]指的就是[JiuShi]“中土[ZhongTu]”。
直至目前为止,对《保训》释读的分歧所在,关键仍在一“中”字。李学勤先生在《周文王[WenWang]遗言》一文中认为[RenWei],“中”字系指思想观念[GuanNian]的“中道”而言,并引《论语·尧曰》中之“允执其中”及《尚书·大禹谟》的相关篇什以证其说;同时指出:“现在看《保训》篇文,似乎尧舜以来确有‘中’的传授。”
高嵩松先生不同意李先生对“中”字的释读,认为[RenWei]:“从下文微‘假中于河’、‘归中于河’来看,显然,这里的‘中’绝非形而上的‘中道’。”他与吴从周先生一样,都将“中”看成是假借字,读为“众”。高先生认为[RenWei]:“这样解读,此篇内容无不文从字顺。众即民众,从简文不断提及‘求众’、‘得众’、‘假众’、‘归众’来看,周文王[WenWang]具有十分强烈的民本思想。”(高嵩松《清华[QingHua]简<保训>篇的“中”是指“中道”吗》,载《上海书评》2010年7月26日) 。
高先生等人将《保训》篇之“中”释读为“众”,显示周文王[WenWang]在遗言中以“民众”观念[GuanNian]和“民本思想”训诫姬发,这亦属思想观念[GuanNian]的范畴,难道不也是“形而上”吗何况在周文王[WenWang]的相关文献中,“众”与“中”各有其字,毋须假借,不能混淆。在周文王[WenWang]的时代,在社会政治观念[GuanNian]的范畴里,“众”指民众,“中”喻公平公正,即所谓“允执厥中”,言为“中道”,未始不正确。但问题在于,周文王[WenWang]这种“民本思想”和“中道”观念[GuanNian]的政治说教,在《逸周书》的《度训》、《常训》、《允文》、《小明》、《程典》、《文儆》、《文传》诸篇中,多有涉及,相信他的政治接班人对上述这些思想观念[GuanNian]已经滚瓜烂熟。因此,在周文王[WenWang]临终之际,他以郑重其事的方式,以书向姬发交代政治遗嘱,我认为[RenWei]他显然不会讲那些平日一讲再讲有关“民众”和“中道”的大道理,因为这并不符合殷周之际的政治形势和周文王[WenWang]晚年积极筹划伐纣、准备取中土[ZhongTu]而代之的历史事实。而这显然才是周文王[WenWang]临终务须交代的心头大事。
拙著《两周史论》中有一篇专论周文王[WenWang]的文章,里面论及文王[WenWang]在西岐苦心经营四、五十年,其仁政德治令天下归心。而纣王则倒行逆施,诸侯、百姓乃寄厚望于文王[WenWang],皆曰纣可伐矣。因此,至文王[WenWang]后期,所谓“应天顺人”,积极做好伐纣的准备,并采取巩固西北、东征伐纣的战略,于是自陕出甘,征服密须,震慑犬戎;继之南下伐邘、伐崇,旋即建酆邑为王都。《诗·大雅·文王[WenWang]有声》云:“文王[WenWang]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酆”,可为之证。
而伐崇之举,令殷纣君臣大为震惊,因为崇是殷商之与国,伐崇表示周文王[WenWang]与殷纣分庭抗礼的决心。其时殷纣之暴虐无道天怒人怨,大失民心,而且又正用兵于东方,无力西顾。因此,天时、地利、人和三大利好因素毕集于文王[WenWang]一身。当他正要筹划集合天下诸侯力量共同伐纣,以实施其东进取商而代之的计划时,不幸病卒于毕郢。(见郭伟川《两周史论》,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年) 。
那么,周文王[WenWang]临终是否有遗书[YiShu]命姬发继起完成其翦商取中土[ZhongTu]的未竟大业这一心中的头等大事呢——事实证明,历史确有其事。
有关姬发接受其父文王[WenWang]遗书[YiShu]《训典》的问题,《逸周书·小开武》记载了此一事实,文中云:
“维王二祀一月既生魄,王召周公旦曰:呜呼!余夙夜忌商,不知道极,敬听以勤天下。”
当武王听周公说了一番“顺天得时,顺地得助”及“宿以纪月,日以纪德”等道理后,就说:
“余闻在昔,《训典》中规,非时罔有格言,日正余不足[BuZu]。”
我认为[RenWei],武王所说的《训典》,亦即文王[WenWang]之临终遗书[YiShu],就是[JiuShi]今日之清华[QingHua]简《保训》。而《训典》中之“中规”,乃“中土[ZhongTu]”之谓,与我一开始即认为[RenWei]清华[QingHua]简《保训》篇之“中”字乃历史地理学上的名称,可谓完全一致。
为什么我说《训典》的“中规”即“中土[ZhongTu]”呢如所周知,古语所谓“无规矩则不成方圆”,而上古之人认为[RenWei]“天圆地方”。潘振正是训“规”为“天”的,其注云:“规圆,指天。”(见《逸周书·小开武》潘振注)故“中规”即喻“天下之中心”,也即“中土[ZhongTu]”之谓。我认为[RenWei]恰好与《保训》之“中”及全文的主旨吻合。下面,我将从历史地理学的角度来释读清华[QingHua]简《保训》篇之“中”,并分析其主要内容。先说舜事:
“昔舜旧作小人,亲耕于历丘,恐,求中,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兹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受厥绪。呜呼!发,祗之哉!”
首先,我认为[RenWei]必须明了舜的简历,因为这有助于解释文王[WenWang]遗书[YiShu]的上述内容。据《史记·五帝纪》记载:“舜,冀州之人也。舜耕历山,渔雷泽,陶河滨,作什器于寿丘,就时于负夏。”
古冀州包括范围甚广,今河北、山西二全省、河南省黄河以北及辽宁省滦河以西皆其地。舜实际上是山西省蒲州虞乡人,其家乡地处晋西南,与河南及陕西二省交界。他祖上数代皆为庶人,其本人亦干过多种行业。他先在家乡东北面的历山开荒务农,而历山处崇山峻岭之中,西南既有中条山横亘其间,东南则为王屋山所阻,极为闭塞,故舜深为自己的前途耽心,谋求自己有朝一日能到河南的中土[ZhongTu]发展。因为根据《竹书纪年》的记载,五十三年帝尧“祭于洛”,可见其时河洛一带的“中土[ZhongTu]”已是帝尧时代政治和宗教文化的中心。我认为[RenWei]这正是清华[QingHua]间《保训》篇所述舜“耕于历丘,恐,求中”之由来。
那么,舜如何摆脱在历山务农的困境,并谋求向中土[ZhongTu]发展自己的事业呢原来,他弃农就渔。舜的家乡本就在黄河边,亦即今天的三门峡水库附近,所以他乘舟顺流而东,到山东的雷泽(濮县东南)捕鱼。此即所谓“渔雷泽”。不久,他又发现百姓对陶器的需求甚殷,所以返回家乡,渡过黄河的三门峡对岸,到古代陶器之乡的河南渑池县(仰韶文化遗址)从事陶器生产,此即“陶河滨”。他既从事手工作坊,又将大批陶器运至黄河下游的山东曲阜贩卖,此即“作什器于寿丘”。所以,舜先后从事农、渔、工、商等行业,既满足远近百姓的多种需求,又广结各阶层民众,形成社会影响,事业非常顺利,在中土[ZhongTu]享有时誉。此即《史记·五帝纪》所说的“就时于负夏。”郑玄指“负夏,卫地。”卫地实即中土[ZhongTu]。舜在历山时曾立志“求中”,至此终于“得中”。这正如清华[QingHua]简《保训》篇所言:舜“自稽厥志,不违于庶万姓之多欲,厥有施于上下远迩,乃易位迩稽,测阴阳之物,咸顺不逆。舜既得中,言不易,实变名,身兹备。惟允翼翼不懈,用作三降之德。帝尧嘉之,用授厥绪。”——舜既得以在中土[ZhongTu]享有时誉,又以孝闻,所以四岳荐之于帝尧,尧以二女妻之,并试舜五典百官。舜虽然说自己不易庶民的身份,实际上身名地位已大为改变。他惟有勤勤竞竞,并以“三德”获得帝尧的嘉许。所谓“三德”,我认为[RenWei]指舜:一居家能孝悌,二在朝能典百官,三在社会能举贤去恶,能帝尧之所不能。其事《史记·五帝本纪》皆有记载。于是,尧认为[RenWei]舜足堪大任,故禅让帝位,此即“用授厥绪”。“厥绪”者,帝王之统绪也。
以上就是[JiuShi]我对清华[QingHua]简《保训》有关舜“求中”、“得中”及相关史事的释读。
至于商祖上甲微及成汤的史事与“中”字的关系,周文王[WenWang]的遗书[YiShu]是这样说的:
“昔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厥罪,微无害,乃归中于河。微志弗忘,传贻子孙,至于成汤,祗备不懈,用受大命。”
上述人物史事,《今本竹书纪年》适有记载:
“(夏帝泄)十五年,殷侯子亥宾于有易,有易杀而放之。十六年,殷侯微以河伯之师伐有易,杀其君绵臣。……(殷)中叶衰而上甲微复兴,故殷人报焉。……(夏桀)十五年商侯履(即成汤)迁于亳,……二十一年商帅师征有洛,克之。……三十一年战于鸣条,夏师败绩,……放桀于南巢。”于是成汤受大命,即位居亳,就是[JiuShi]今日的河南偃师,亦即是中土[ZhongTu]。而从清华[QingHua]简《保训》可知,当年成汤的先祖上甲微“假中于河”,在“复有易”成功之后,又“归中于河”。这里,我认为[RenWei]首先必须明确“河”字之义。众所周知,上古之时,“河”是黄河的专称,此处亦莫能例外。因此,我认为[RenWei]“假中于河”,是指上甲微借师河伯而据于黄河的中部平原一带,亦即中土[ZhongTu]。而“复有易”报了仇之后,他仍然回归并据有黄河之滨的中土[ZhongTu],此即“归中于河”。他显然认为[RenWei],得中土[ZhongTu]者得天下。对此,他矢志不忘,并将此信念传贻子孙,至于成汤,以师定中土[ZhongTu]而取桀代之,商革夏命成功,此即“用受大命”。因三代之时,凡言天命或大命之转换,表示政权之交替。周文王[WenWang]之所以在遗书[YiShu]中一再向姬发提及“中”字,我认为[RenWei]指的就是[JiuShi]“中土[ZhongTu]”。因此,先秦时期所谓“定鼎中原”、“逐鹿中原”的说法,正是自尧舜至文王[WenWang]以来,强调“得中土[ZhongTu]者得天下”此一观念[GuanNian]的赓续。至于有关“大命”亦即“天命”的问题,在遗书[YiShu]末段,周文王[WenWang]指出,他不久前得到上天的指示(文王[WenWang]善卜),即“朕闻之不旧”,因商纣无道,天怒人怨,所以其“命未有所延”,即是说,殷商之“天命”将至纣而中断。故勉励发要“祗备不懈,其有所由矣”。明示周革殷命,乃顺天意而合人心。最后,周文王[WenWang]不无遗憾地对发说:“不及尔身受大命”。其意即:可惜我看不到你“身受大命”的那一天了!而最末一句:“日不足[BuZu],惟宿不祥”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RenWei]知子莫若父,乃文王[WenWang]提醒发:如果刚毅之气不足[BuZu],缺乏魄力,一味优柔寡断,那是成不了大事的。事实上,从《逸周书》诸篇可知,姬发确实魄力不足[BuZu],他在伐纣前后经常发恶梦,实际上最终死于忧患。
我作这样的解释,正因为前述《逸周书·小开武》中曾言及“宿以纪月”。而日主阳刚,月主阴柔。“日不足[BuZu]”,就是[JiuShi]阳刚不足[BuZu];“惟宿不祥”,指如果一味阴柔,当然干不成“周革殷命”的大事,那么就是[JiuShi]“不祥”。对于周文王[WenWang]在遗书[YiShu]中关于“中土[ZhongTu]”等主旨和“日不足[BuZu],惟宿不详”的这一提醒,《小开武》篇末尾记载了周武王的回应:“余闻在昔,《训典》中规,非时罔有格言,日正余不足[BuZu]。”——武王说文王[WenWang]的遗书[YiShu]《训典》中的格言,增强了他的勇气和信心。“日正余不足[BuZu]”,正是对清华[QingHua]简《保训》篇中“日不足[BuZu],惟宿不祥”的回应。可见西周初年,周文王[WenWang]的遗书[YiShu]被称为《训典》,实即今日之清华[QingHua]简《保训》。是否还原其名——我尊重李学勤先生的意见。
2010年10月18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