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安[XiAn]事变中，杨虎城是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亲密合作者。我在美国阅读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口述史及其相关档案资料时，杨虎城是注意的重点之一。结果，发现部分新资料，有助于西安[XiAn]事变研究的进一步深入。

　　陪衬？主角？

　　1956年12月，蒋命张学良[ZhangXueLiang]回忆西安[XiAn]事变时，曾特别指问杨的情况。当时，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回答是：“平心而论，西安[XiAn]之变，杨虎城乃受良之牵累，彼不过陪衬而已。”但是，到了上一世纪90年代，在回答张之丙姐妹的访谈时，张学良[ZhangXueLiang]却说：“西安[XiAn]事变就是杨虎城，当然我们两个人，那是杨虎城不平啊。”又说：“那西安[XiAn]事变……那可以说他是主角哇，不过名义是我，我是主角了。当然由我负责任。”从“陪衬”到“主角”，反映出张学良[ZhangXueLiang]晚年对杨虎城在事变中的作用有新的估计。

　　根据张学良[ZhangXueLiang]所写《西安[XiAn]事变反省录》，在事变前，杨虎城曾两次向张学良[ZhangXueLiang]进言，希望张对蒋介石[JiangJieShi]有所行动。

　　第一次在1935年。当年10月初，东北军第六十七军一一师何立中部自延安回防甘泉途中，在大小崂山受到红军第十五军团徐海东部伏击，全军覆没，何立中等被击毙。同月2日，将介石在西安[XiAn]建立剿匪总司令部，蒋自任司令，以张学良[ZhangXueLiang]为副。10月9日，蒋、张命杨虎城以所部主力在宜川、洛川一线设防，阻止红军向南发展。当时，杨虎城已对“剿共”持消极态度。他向张学良[ZhangXueLiang]陈述，无钱又无补给，并且发牢骚说：“剿匪”等于“无期徒刑”。“以中央军之数量，东北军之精锐，皆未能消除共匪，区区如彼之军队，能何为乎？”同年11月，东北军第五十七军一九师牛元峰部在陕北直罗镇受到为毛泽东指挥的红军围攻，被俘5300人，缴枪3500余支。这两支部队先后被歼，编制也就失去，蒋介石[JiangJieShi]并不从兵员、财政上给予补充。张学良[ZhangXueLiang]觉得这是蒋介石[JiangJieShi]借剿共消灭异己，曾向杨虎城透露“倦于剿匪”的心情。杨虎城所部在“剿匪”中也受到过相当损失，同样得不到补充，对蒋介石[JiangJieShi]也有怨气。1936年3月，高崇民等在西安[XiAn]出版题名《活路》的小册子，提倡东北人与西北人合作，联合抗日[KangRi]。杨虎城同意高的主张，便向张学良[ZhangXueLiang]建议：向蒋公进言，停止剿匪，团结抗日[KangRi]，节省东北军和西北军的消耗。

　　第二次在1936年12月初。当年11月，蒋介石[JiangJieShi]飞抵洛阳，进一步策划“剿共”。张学良[ZhangXueLiang]于12月2日只身飞洛，向蒋介石[JiangJieShi]进言，要求停止内战，一致抗日[KangRi]，同时要求释放上海救国会七君子。双方发生尖锐冲突。张指责蒋“这样专制，这样摧残爱国人士，和袁世凯、张宗昌有什么区别”。蒋严厉表示：“我是革命政府，我这样做就是革命！”“匪不剿完，决不抗日[KangRi]。”在阅兵时，蒋甚至声色俱厉地声称：“主张容共者，比之殷汝耕不如！”蒋的顽固态度使张学良[ZhangXueLiang]“有如凉水浇头”，对蒋绝望。回到西安[XiAn]后谈起有关情况，向杨问计，有何方法可以停止内战。杨在张立誓抗日[KangRi]后，对张称：“待蒋来西安[XiAn]时，余等可行‘挟天子以令诸侯’之故事。”杨的这一想法，已经包含了武力扣蒋的内容，可以说，西安[XiAn]事变的计划已经成形。后来的西安[XiAn]事变基本上是按照杨的这一思路发动的。

　　对杨虎城的建议，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最初反应是“愕然”，可见，此前他从未有过类似的念头。直到张学良[ZhangXueLiang]向蒋介石[JiangJieShi]进言，一再碰钉子之后，才采纳杨议，“决行强谏劫持之谋”。在《西安[XiAn]事变反省录》中，张学良[ZhangXueLiang]称：假如自己当时与何成浚或张群共处，就不会有西安[XiAn]事变发生。可见，杨虎城“造谋”的重大作用。张学良[ZhangXueLiang]晚年之所以称杨为西安[XiAn]事变“主角”，当是基于这一考虑。

　　杨虎城的“小家伙们”

　　“挟天子以令诸侯”虽出自杨虎城之口，但是，张学良[ZhangXueLiang]认为杨虎城出身草莽，不会懂得这一历史掌故，因此，在1957年所写《坦述西安[XiAn]事变痛苦的教训敬告世人》一文中，又进一步补充说：

　　在另一方面，我西安[XiAn]剿匪一位重要的伙伴――陕西绥靖主任杨虎城将军……他非常热衷抗日[KangRi]而不愿剿匪。这是由于他有两种心情：一为保存实力，一为趋向时髦。我们两个人虽非故交，短时间却结为好友，彼此间无话不说，无事不谈。在当时，他已竟（经）被共匪渗透，是利用他另作一个角色――关于这个问题，我并没有确实的证据（我写这篇文字，尽力的十分忠实，除非我记忆上小有差错。我准备任何人向我挑战……）现在我已晓得，中共的重要干部，他的伪大使王炳南，当时是在杨的幕中。我在洛阳归返西安[XiAn]之后，同杨虎城相谈之下，彼此大发牢骚。某一日，又谈这个问题时，我问计于他，他沉吟了一下说：“我那些小家伙们（这是指他的智囊团）倒有一个计策，等待蒋委员长来西安[XiAn]时，我们不使他离去，我们来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请注意，他一开口就说“那些小家伙们”，那证明他背后已有人鼓动他，是利用他来推动我、试探我。

　　根据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这一回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创意者不是杨虎城，而是他的“那些小家伙们”，张学良[ZhangXueLiang]怕别人不明白，还特别加了一个括弧，说明“小家伙们”就是杨虎城的“智囊团”。这是张学良[ZhangXueLiang]前此在任何场合都没有谈到过的。

　　杨虎城的“小家伙们”是哪些人呢？张学良[ZhangXueLiang]只谈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出任波兰大使的王炳南。王的父亲原系杨部高级参谋，与杨私交极好。王在日本、欧洲求学，经费均由杨提供。1936年4月，中共驻共产国际代表团委派王到西安[XiAn]，与杨商谈停战抗日[KangRi]问题。此后，王就住在杨的公馆里。

　　张学良[ZhangXueLiang]在和张氏姐妹的谈话里，进一步谈到了杨虎城和中共的关系。他说：

　　杨虎城要紧的是王炳南。杨虎城手底下一定比我手底下厉害。不但是文人，还有新城的一个师，差不多都是共产党。他自己实实在在，他的太太是共产党。我判断他的太太就是带着任务来的……就是当年他的政治部主任……那时候在新城，共产党的几个都是女的。

　　王炳南实实在在的名义就是杨虎城的秘书……杨虎城很听他的话。

　　张学良[ZhangXueLiang]声称，杨虎城“新城的一个师，差不多都是共产党”，显然夸大了，但是，杨虎城的夫人谢葆真确系共产党，在杨军政治部工作。她是在1928年1月，经中共党组织批准，和杨虎城结婚的。

　　杨虎城和中共的关系比张学良[ZhangXueLiang]所知还要密切。早在1927年冬，杨虎城就要求加入中共。他的部队政工人员中，即有中共党员16人。1928年10月，杨虎城在日本东京期间，中共中央决定批准杨的入党要求，指示东京市委办理，但由于杨很快回国，未能办理相关手续。1934年，杨部警卫团有共产党员200余人。1935年11月，中共北方局南汉宸委托杨的驻北平代表申伯纯向杨传达中共的《八一宣言》。1935年12月，毛泽东、彭德怀派汪锋携亲笔函件会见杨虎城，商谈联合抗日[KangRi]事宜。同月，中共北方局也派王世英到西安[XiAn]和杨虎城会谈。1936年，毛泽东再派张文彬携函见杨，达成互不侵犯、建立军事联络等三项口头协定。此后，张文彬即以十七路军政治处主任秘书名义长驻杨部。西安[XiAn]事变前，在杨虎城身边工作的共产党员，除王炳南、张文彬等外，还有米暂沉、宋绮云、王菊人、申伯纯等人。他们都深得杨的信任，参与机密。杨虎城所称“我那些小家伙们”，显指在他身边工作的共产党人。

　　张、杨冲突

　　蒋介石[JiangJieShi]在《西安[XiAn]半月记》载，12月24日夜，“闻杨虎城坚决不主张送余回京，与张争几决裂”。在《西安[XiAn]事变反省录》中，张学良[ZhangXueLiang]也曾述及：在送蒋离陕问题上，与杨虎城发生歧见，言语急躁，几乎同杨决裂。但是，《反省录》所记，仍觉语焉不详。关于此事，张学良[ZhangXueLiang]《敬告世人》书有更详细的叙述。

　　张首述杨虎城幕中激烈派的态度及杨所受影响：

　　杨虎城的反对蒋委员长返京，那不是出诸他自己，而是出诸杨的幕中渗透分子煽动杨，说我出卖他。所以当时杨虎城对我说：“你是受了蒋夫人、宋子文、端纳情感诱惑，有反初衷，你犯了温情主义，你是同蒋宋两家有私谊上的关系，可以和平了结。我杨某可是不肯作断头将军的，要干就干到底。

　　张继述本人的“气怒”：

　　我说：“这样的国家大事，岂是私情问题，我们不顾一切的行动，是为了发动要求蒋委员长领导我们抗日[KangRi]，今日已确知抗日[KangRi]前途有着，那么我们还要蛮干下去，必使内战扩大发生，而使蒋委员长失去领导，而走向相反的方向，那才是真的有反初衷呢！你怕死吗？你若是怕死，何必要发动这种大胆的叛变行为？我将只身护送蒋委员长入京，上断头台我一人承当，我决不牵连任何人。”

　　杨、张之间的这一段对话，不见于其他记载，可补西安[XiAn]事变史乘之不足。

　　端纳、宋子文、宋美龄等到达西安[XiAn]后，经过谈判，双方达成停止内战、一致抗日[KangRi]、改组行政院等协议，但是，蒋介石[JiangJieShi]只同意以“领袖人格”保证，不肯签字。这样，在放蒋问题上，西安[XiAn]方面就出现分歧。有的人主张继续扣蒋，命蒋在西安[XiAn]发号施令；有的人同意放蒋，但坚持蒋必须签字；还有人则提出，让蒋在西安[XiAn]对全国做广播讲话。从张学良[ZhangXueLiang]的上述回忆看，杨虎城最初是反对无条件放蒋的，二人的冲突即由此发生，并且迅速激化。

　　张、杨激烈冲突之际，周恩来在场。他劝张“小加休息，容他们会议商讨商讨”。其后，经周恩来说服，杨虎城同意放蒋。关于此，张学良[ZhangXueLiang]回忆说：“他们的这一番争论，经周恩来一说之下，即为平息。”

　　米暂沉的《杨虎城将军传》称：“一时盛传有杨不同意放蒋的说法”。上述资料证明，张、杨冲突，并非只是“盛传”，而是的的确确发生过的事实。

　　（摘自《炎黄春秋》２００２年１１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