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30年来，中国[ZhongGuo]取得了举世瞩目的高速发展，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在这短短的30年里，中国[ZhongGuo]走过了别的国家花了上百年、甚至几百年也未必能够走完的里程。为之震惊的不仅是中国[ZhongGuo]以外的世界，我们[WoMen]自己难道不也会在安静下来的时候，感觉到匪夷所思吗

　　所有这些成就的取得，是和解放思想、改革开放不可分的。没有这八个字，中国[ZhongGuo]的今天还至多只能是一个模糊、缥缈的幻影梦想。

　　于是，很多人把商人[ShangRen]群体的登场和壮大归因为受外部世界的影响，把财富的急剧增加视作是这样一种影响的结果。我们[WoMen]当然不能说，这样的观念是不对的。这样的意见自然有它的理由：我们[WoMen]难道不是都从传统中听说过“士农工商”的“四民”之说吗“商”难道不是“四民”之末吗可是，中国[ZhongGuo]传统中不是经常有一些令人羡慕的商人[ShangRen]吗今天，成功的商人[ShangRen]难道不是太多人的人生目标吗

　　我们[WoMen]难道不是都从传统中听说过“为富不仁”吗今天难道不是还依然有人认为“有钱人没有好东西”吗可是同时，难道不是几乎全民都在疯狂地追逐财富吗

　　问题是，如此这般将中国[ZhongGuo]有关商人[ShangRen]和财富的正面观念完全归结为外来的影响，是否准确中国[ZhongGuo]本身的传统中对于商人[ShangRen]和财富的观念难道是一贯不变的负面吗外因在完全没有内因的环境下，可能发生作用，或者说发生那么巨大的作用吗倘若，中国[ZhongGuo]本身的传统中没有足够的资源，那么，我们[WoMen]奉为圭臬的“中国[ZhongGuo]特色”的来源又在何处呢依据又在哪里呢

　　冷静地反思中国[ZhongGuo]自身的传统，我们[WoMen]就会发现，这样的观点貌似“常识”，却是没有足够的文化史依据的。在中国[ZhongGuo]的传统中，有关商人[ShangRen]和财富的观念，以及它们的地位，绝对不是那么低下和简单的。

　　实际上，在中国[ZhongGuo]传统文化中，商人[ShangRen]很早就出现了。《左传》里的郑弦高退秦师，以商人[ShangRen]的身份，临危不惧，自称是郑国国家的代表，智退秦兵。这是很有名的故事了。它不仅体现了商人[ShangRen]的机智，同时，更重要的是，它也反映出这位商人[ShangRen]的担当，甚至是某种国家意识。郑国的国君还就与商人[ShangRen]共同开发，保障交易公平与自由，举行盟誓。这在当时是不能再重的契约了。

　　我们[WoMen]一般认为，儒家传统似乎不重视，甚至贬抑商人[ShangRen]。其实，这也是似是而非的说法，起码在早期的情况并不是如此。比孔子小31岁的子贡“利口巧辞”、“亿则屡中”，是一位很出色的商人[ShangRen]，看来他是贾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的人物。子贡在孔门中的地位是不消说的了。子贡并没有因为他的商人[ShangRen]出身，像后来的中国[ZhongGuo]传统一样，遭到什么贬低或者非议。

　　著名的范蠡也是备受称赏的人物。他助越灭吴，改名换姓，后人称他为陶朱公。三致千金，再分散给缺钱的亲友，传业给子孙，“言富者皆称陶朱公”。

　　这两位是很有代表性的人物。过去很多商店都挂一副对联：

　　“经营不让陶朱富，货殖何妨子贡贤”，口气不小，但是却说出了“富”和“贤”这两个关键词。中国[ZhongGuo]的商人[ShangRen]应该是自许或者自期很高的。

　　那么，中国[ZhongGuo]的商人[ShangRen]为什么在传统中会给人地位低下的感觉呢这大概与最终统一了中国[ZhongGuo]的秦国传统，特别是秦始皇有关了。大家都知道，秦始皇和吕不韦的错综复杂的关系。吕不韦是一个富可敌国的大商人[ShangRen]，当他在赵国见到异人的时候，马上觉得异人“奇货可居”，投资这个“奇货”，开始了一笔天大的买卖，自己也一度控制了秦国。秦始皇对吕不韦没有什么好感，大概也就迁怒于商人[ShangRen]。他征发兵役，就专门有针对“贾人”的。儒家、法家都是以兼并为国家大害的，自此以后，大贾豪强更是往往成为政府整治的对象。

　　当然，情况是不简单的。实际上，总还是有那么一些大商人[ShangRen]和政治密不可分，日子也过得远比一些小官或者一般人要强。

　　汉朝初年，“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后来，情况虽然好了点，但是“市井子孙，亦不得宦为吏”。然而，在汉朝又有不少商人[ShangRen]直接从政，对国家政策发挥了重大的影响。汉武帝时就有东郭咸阳、孔仅、桑弘羊。

　　至于强盛的隋唐时期，中外商人[ShangRen]的身影，他们的巨大财富，更是在史料中比比皆是，谁都不会觉得奇怪。整个社会在繁荣和昂扬中前行，西安、洛阳、扬州，成为了当时的世界中心。大家读一下唐诗，就完全可以感受到了。

　　程朱理学的兴起，加强了商人[ShangRen]地位低下的印象。比如，朱熹的态度就大致是如此。我们[WoMen]前面提到过子贡，朱熹就引用程子的话，说子贡受教于孔子之后，就不做生意了。可见程朱对子贡是商人[ShangRen]，心里觉得很不安，只好说子贡做商人[ShangRen]赚钱是前科了。

　　问题是，程朱理学本身发生了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变化。我们[WoMen]一般认为，中国[ZhongGuo]到了明朝晚期开始落后于西方。可是，也恰恰在这个时候，我们[WoMen]有明确的证据，表明商人[ShangRen]并不是没有地位的，甚至我们[WoMen]可以说，商人[ShangRen]还是很受到重视的。我们[WoMen]可以从著名的徽商中举些例子。就汪氏而言，这个家族里就有这样的话：“吾累者虽不能取功名富贵，以荣其亲；而皆能勤于生理，随分有成，亦粗足以慰吾心。”“孜孜为学，期取科第而荣其亲，性弗明者使之治生理，以裨其家而无后负于平生所望之意。”

　　还是这个家族，有人就在明朝晚期喊出了“良贾何负闳儒”，高度张扬了商人[ShangRen]的自觉意识。这个人的名字，我们[WoMen]应该记住：汪道昆。依然是他，还说：“若以舍贾而来，必不以趋贾而去”，“使吾以儒起家，吾安能以臭腐为粱肉使吾以贾起富，吾安能以质剂为诗书”

　　我们[WoMen]可以看出，最晚从明朝晚期起，中国[ZhongGuo]传统中的商人[ShangRen]，就自觉地认为，商业是正业之一，是维持生活的重要手段。著名学者余英时先生说，晚明已经有了“士商异术而同志”的观念。

　　用余英时先生的话来讲，中国[ZhongGuo]的商人[ShangRen]早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出现在历史的舞台上。秦汉以下，商人[ShangRen]的地位虽然受到一定的贬抑，但是，这完全没有影响商人[ShangRen]在社会上的活跃程度，更不能说，人们对财富都避之唯恐不及。经过理学的调控或者影响，在中国[ZhongGuo]的传统中，明朝以后，商人[ShangRen]的阶层，以及中国[ZhongGuo]人的财富观念反而出现了正面的发展。商人[ShangRen]和士大夫之间的互相流动开始变得非常密切了，商人[ShangRen]阶层明确形成了自我意识，出现了自己的意识形态，也就是说，商人[ShangRen]在中国[ZhongGuo]的社会价值系统中正式地开始上升了。 “士农工商”这样的“四民”，逐渐演变为“士商工农”了。更加让人注意的是，15、16世纪以来，许多士大夫竟然成为商人[ShangRen]的代言人，用自己的笔墨和口舌，用自己的文化地位和影响力，为商人[ShangRen]营造出意识形态。王阳明这样的大哲学家，李梦阳这样的大文学家，也开始为商人[ShangRen]写墓志铭，口口声声说“四民异业而同道”，“士商异术而同心”了。

　　实际上，15世纪以来，“弃儒就贾”乃是中国[ZhongGuo]社会新出现的现象，而且非常普遍，商人[ShangRen]多数是从士大夫演化而来，士大夫也往往出身于商人[ShangRen]家族。到了离开我们[WoMen]今天不算太远的19世纪，沈尧居然说出了这样的话：“天下之士大多出于商。”

　　我想，这些例子已经足够说明，中国[ZhongGuo]传统中的儒家，并不像我们[WoMen]过去想象的那样看不起商人[ShangRen]。正相反，中国[ZhongGuo]传统中的商人[ShangRen]自我意识鲜明，自由意识高昂。

　　其实，不仅中国[ZhongGuo]传统中的儒家如此，我们[WoMen]一般认为是“出世”的佛家，实际上也和为商致富有着很深的渊源。

　　佛教传入中国[ZhongGuo]是沿着中亚商路而行的，最早入华的僧侣，多是中亚诸胡之人，而中亚胡人尤以善于经商知名。在佛教入华过程中，商人[ShangRen]所起的作用实在不可低估。佛教的产生、发展与传播从未与商人[ShangRen]及其商业行为摆脱干系。

　　由此而下，我们[WoMen]自然不应忽略元代。这主要是由于有元一代，宗教与商人[ShangRen]的关系更为复杂而多彩。有元一代，胡商的地位明显凸现，在宗教传播与商业活动中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活跃。这自然不仅在佛教方面，正如陈垣先生所指明的那样，回教势力传播的原因，首推商人[ShangRen]的远征(《陈垣学术论文集·回回教入中国[ZhongGuo]史略》)。元代中国[ZhongGuo]南部沿海的几大城市如泉州、广州，回教影响骤然增加，南洋诸国也逐渐由佛教转向回教。现存的碑刻资料表明，胡商不仅与商业，而且与儒家伦理亦有牵涉。

　　我们[WoMen]可以从中国[ZhongGuo]传统的儒家文化中重新认识、发掘为商致富的正面价值。用最简单的话来概括，就是“富”和“贤”，就是“富而有礼”，就是“富而仁”。换句话说，传统告诉我们[WoMen]，富必须用礼、仁来规范和节制，前者应该为后者服务。

　　(摘自《戊子草：钱文忠文化随笔》，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4月版，定价：30.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