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语文课文《半夜鸡叫》中讲地主[DiZhu]靠学鸡叫来欺骗长工去早起上工，是多么愚蠢的小儿科？半夜把长工赶到地里去干什么？去摸黑儿到地里去锄苗还是锄草？那纯粹是靠红色恐怖维护的愚民言论，竟在小学生课本中存在那么多年，实在是对制造者的极大讽刺。

　　本文原载于《书屋》2010年第8期

　　一、1978年以前关于地主[DiZhu]的书写

　　其实，从鲁迅、茅盾开始的新文学就自觉不自觉地肩负反帝反封建的任务，而地主[DiZhu]则作为封建社会[SheHui]的丑恶形象被当作社会[SheHui]阻力来书写。鲁迅塑造的赵太爷、假洋鬼子、鲁四老爷都是地主[DiZhu]，他们[TaMen]或者腐朽或者残忍或者反动；后来巴金的《家》也是以地主[DiZhu]腐朽封闭的社会[SheHui]形象来控诉地主[DiZhu]的。但是，这些批判与控诉都是发自感性的认知，都是源于生活的感受，属于道德谴责的意义，没有[MeiYou]上升到阶级与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自觉的政治层面。而上世纪三十年代左翼文学兴起的对地主[DiZhu]与资本家的描写，就有了充分的阶级意识，他们[TaMen]对地主[DiZhu]与资本家的描写就与开展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夺取政权的政治目标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左翼作家叶紫的作品就有了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诉求，他是有着极大的政治使命感的。这样的文学应当属于无产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文学。

　　到1942年，毛泽东发表《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把文学当作“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武器，于是写地主[DiZhu]的作品就有了极强的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政治性质，它对推动与掀起无产阶级革命[GeMing]，尤其是发动农民进行土地[TuDi]革命[GeMing]起到政策所难以达到的效果，之后，几乎所有革命[GeMing]作家都参与了对地主[DiZhu]的鞭挞与抨击。这时，《白毛女》应运而生。如果请中国大陆四十岁以上的年轻人谈谈对“地主[DiZhu]”的印象和认识，不少人会说出这样一番套话：地主[DiZhu]依靠出租土地[TuDi]剥削农民为生，是封建社会[SheHui]的典型代表，是罪恶的剥削阶级；他们[TaMen]品德败坏，横行乡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其典型代表是黄世仁、周扒皮、南霸天和刘文彩……

　　黄世仁，延安时代歌剧《白毛女》中的老牌地主[DiZhu]。这个歌剧，后来一而再、再而三地改编为电影、芭蕾舞剧等，因而名扬天下。剧中的黄世仁逼债，逼死了贫雇农杨白劳，强暴了杨白劳的独生女喜儿。喜儿出逃后躲在山洞里，以偷吃山神庙的供果为生。由于长年累月不见天日，营养不良，变成了“白毛女”。某次在延安演出，当剧情发展到高潮时，一位连级军官激愤过度，怒不可遏地拔枪向扮演黄世仁的演员开了一枪……幸亏没有[MeiYou]击中，可见剧情感人之深。多少年来，连绵不断地演出，“教育”了亿万青少年观众，使黄世仁成为家喻户晓、人人恨之入骨的恶霸地主[DiZhu]。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期，小学语文课本中有一篇《半夜鸡叫》的课文，节选自战士作家高玉宝的长篇自传体小说。课文里的地主[DiZhu]名叫周扒皮，这个可恶的家伙为了催促长工们早起去干活，半夜三更偷偷摸摸趴到鸡笼子里学雄鸡打鸣，引起雄鸡纷纷啼叫，鸡一叫，长工们便不得不提早起床。后来，长工们设计，故意将周扒皮当作“偷鸡贼”痛打了一顿……这个戏剧性的故事，在嬉笑声中使农民的仇恨得以发泄。从此，“地主[DiZhu]是农民不共戴天的仇敌”这一概念，深深植入了孩子们的心灵。最早读过这篇课文的孩子，现在都已进入“知天命”之年了。

　　《红色娘子军》里的南霸天，是另一个“怙恶不悛”的大地主[DiZhu]。他利用万贯家财，组织和支持反动武装，与海南岛共产党领导的游击队为敌。最后，被“琼崖支队”“红色娘子军连”的连长吴琼花（曾在南霸天的家中当过丫环）击毙……

　　刘文彩是四川省大邑县的大地主[DiZhu]，也是个“无恶不作”的坏家伙。他家设有“水牢”，把才生产七天的贫农妇女冷月英关在“水牢”里……四川省美术学院的师生根据刘文彩的背景故事，集体创作了“泥塑收租院”，把地主[DiZhu]压榨农民血汗的场景形象化，“文革”期间全国巡回展出，轰动一时（改革开放后还到国外展出），还将刘文彩的庄园改建成“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教育展览馆”，让成千上万的人参观……

　　经过几十年的宣传、渲染和灌输，一提起“地主[DiZhu]”，人们便联想到上述四大地主[DiZhu]的丑恶形象，他们[TaMen]成了“地主[DiZhu]”的典型代表，“人人横眉冷对，个个切齿痛恨”。此外，建国前后，为了配合土地[TuDi]改革创作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和《暴风骤雨》，更是把地主[DiZhu]当成了魔鬼一样的东西来塑造，它对配合土地[TuDi]改革起到现实教材的作用，双双获了“斯大林文学奖”。其后，五十年代的长篇小说绝大多数都是把地主[DiZhu]当成了魔鬼来塑造的，《红旗谱》中的冯老兰和其子冯贵堂、《苦菜花》中的王柬之都是罪恶滔天的坏蛋。其后，为了配合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扩大与深化，著名作家柳青在《创业史》中也有对地主[DiZhu]、富农品德丑化的篇章；浩然的《艳阳天》写合作化运动中的马小辫和其他地主[DiZhu]、富农及上中农，都依财富多少表现自己的丑恶、残酷，那时的观念是越穷越革命[GeMing]、越纯洁，越富越反动、越污秽。这种为了突出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扩大与深化而对于地主[DiZhu]的刻意的妖魔化的抒写，实在对几代人的意识进行了极强的塑造。我小时就认为财富就是罪恶，越有钱就越坏，看到地主[DiZhu]像看到恶魔一样。使我改变看法的是毛泽东掀起的“文革”，我当时只是因为写点文艺作品，还都是歌颂毛泽东和社会[SheHui]主义的，就被打成“三家村反党小黑帮”（想成名成家出人头地就是罪恶），天天挨游挨斗，那时，村里的红卫兵把在城市从事工商业的地主[DiZhu]从城市揪了回来，我与这些被妖魔化的“魔鬼”一块劳改，开始认为自己受了侮辱。可是，经过十几天的劳动，我就改变对这些地主[DiZhu]的认识：他们[TaMen]识文断字，知书达礼，文质彬彬，绝不是我从电影和书上看到地主[DiZhu]，他们[TaMen]不像恶魔，聪明豁达机智，竟比对我们专政的地痞流氓一样的“革命[GeMing]造反派”好多了。其中一个地主[DiZhu]在我们闲话《白毛女》时，文雅地笑了，说：这真正是糟蹋地主[DiZhu]，真正地主[DiZhu]哪能去强奸呀，这么穷苦的丫头送上门来能要吗？他谈到《艳阳天》中的马小辩，说：他在自己有权势时没有[MeiYou]杀死肖长春，没有[MeiYou]权势了为什么要杀死小石头？胡编乱造而已！而许多他过去的长工对他们[TaMen]恭敬有加，证明他们[TaMen]不是吃人血的吸血鬼，我对他们[TaMen]的话相信了。这是发动“文革”的人没有[MeiYou]想到的吧！前几年，我与左岸版主李云雷的一次争论，我认为《艳阳天》中写马小辫杀小石头没有[MeiYou]事实根据，他说是事实。恰巧我碰到三河市文联主席刘树资，他曾经陪同浩然到山东某村（《艳阳天》的模特村）住过十几天，访问了所有他写的人物模特中的家庭，也去了“马小辫”的家。我问他“马小辫”有没有[MeiYou]杀害小石头？他说马小辫绝没有[MeiYou]杀害小石头，那是为了附和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形势夸大的。而在当年，就加剧了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的激烈程度，使上面知道地主[DiZhu]如此凶残丑恶，非狠抓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不可，在“狠抓”中又制造了许多新敌人，给国家和人民造成极大灾难。正像李泽厚先生所说：“政权像铁桶一样，还是心惊胆战，老觉得敌人很强大。意识非常脆弱，老是神经兮兮的，以为江山立即要变颜色，结果人为地制造那么多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对那么多不该实行专政的人实行专政。而作家也神经兮兮的，人为地膨胀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把文学作为阶级斗争[JieJiDouZheng]教科书和土地[TuDi]改革的小册子。”“这是非常古怪的现象。作家竟然呼唤人们进行无穷尽的互相残杀，这当然是为当时的革命[GeMing]、斗争[DouZheng]服务。于是非常复杂的社会[SheHui]现象和人性现象，被简化为两种阶级符号式的人物决一死战。思想简单，艺术粗糙。《暴风骤雨》尽管粗糙，还有片断的真实感，而《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却连片断的真实感也没有[MeiYou]。但在当时也许可以起革命[GeMing]的作用。不过毛泽东本人却从不读这些作品，他也看不起他们[TaMen]。作家真有点上当了，很可笑。”〔1〕由文学形象的塑造，到对现实生活真人的变本加厉，肆意夸大歪曲，诬蔑成假想敌而给予残酷镇压打击，地主[DiZhu]就成了人间最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