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康熙[KangXi]：重构一位中国[ZhongGuo]皇帝[HuangDi]的内心世界》，[美]史景迁 著 温洽溢 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1

　　本书[BenShu]是悠游康熙[KangXi]帝国世界的导览，他是公元1661年至1722年在位的中国[ZhongGuo]皇帝[HuangDi]。这趟游历之目的，乃是要揣摩康熙[KangXi]的内心世界：他凭恃着什么样的心理素质来治理中国[ZhongGuo]？他自周遭的世界学到什么教训？他如何看待治下的子民？什么事情能令他龙心嘉悦，又是什么事情惹得他龙颜勃怒？身为满族征服者的苗裔，他如何适应于汉人的知识和政治环境，又是如何受到来京西洋传教士所夹带之西方科学与宗教思想的洗礼？

　　任何窥视皇帝[HuangDi]内心世界的意图，纵然旨在揭示他的天然异禀和人性特质，也势必会被康熙[KangXi]的子民视为大逆不道。绍承大统之后，康熙[KangXi]便被载入一千八百余年来帝王之家的史册，融入中国[ZhongGuo]赓续两千年不绝的正史进程。根据官方的说辞，皇帝[HuangDi]并非寻常之人；反过来说，假若皇帝[HuangDi]流露出寻常人的特质，这些[ZheXie]特质也必然符合历史记载的帝王行为模式。一旦贵为皇帝[HuangDi]，康熙[KangXi]便成为俗世的中心象征，天、地两界的桥梁；依据中国[ZhongGuo]人的语汇，“天子”统治着“天下”。他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必须耗费在仪礼上：在紫禁城内接受朝觐陛见，前往天坛祭祀，出席朝廷硕儒讲授儒家典籍的讲座，到宗庙去奉祀满族祖先。若非出外巡幸，便是幽居北京城内或附近美轮美奂的宫殿，外有高墙环抱，还有千万精锐铁卫拱护。生活上几乎每一个细节都突出他的唯我独尊及崇荣地位，彰显他的永垂不朽：唯有他能坐北朝南，群臣只能北面而望；唯独他能用朱砂，群臣仅能使用黑色墨汁；他孩提时代的汉名“玄烨”两个字应避讳，朝廷文牍凡出现“上”字均须抬头；龙袍、皇冠是他的专属服饰；臣民在他面前必须行叩头之礼；甚至他自称的“朕”这个[ZheGe]字，也不容他人僭越使用。

　　诸如此类庄严肃穆的仪轨是历代皇帝[HuangDi]所共有的。有鉴于皇帝[HuangDi]被视为隶属天地社稷，非凡人之躯，所以有关中国[ZhongGuo]皇帝[HuangDi]的个人资料往往付之阙如。这些[ZheXie]资料大都不见天日，湮没在历史舞台的幕后。尽管康熙[KangXi]充分意识到帝国传统遗续的沉重负荷，但庆幸的是，他也能够坦率又生动地表达他的个人思想，这样的特质在大帝国的统治者身上实属罕见。当然，这类流露私人思绪的只字片语，必定是零星且往往支离破碎地散见于朝廷卷帙浩繁、措辞陈腐迂回的圣谕与面谕中。然而，小心翼翼地寻索，终能清晰倾听他借由文字真实传达的态度与价值观。

　　就我得以重构的康熙[KangXi]面貌而言，本书[BenShu]前五章分别对应到康熙[KangXi]思想浑然自成的五个范畴。尽管历史学家并不常运用这些[ZheXie]范畴来架构他们[TaMen]有关制度与传记的材料，但康熙[KangXi]官方活动的种种面向似乎很自然地被涵摄在某种私人、情感的框架之内。我深信，阐明本书[BenShu]的组织架构，读者最终应能从康熙[KangXi]自己的观点，领略他内心深处的挂碍，进而更加理解康熙[KangXi]这个[ZheGe]人。

　　第一章的标题是“游”，旨在建构康熙[KangXi]驰骋大地时的意念，以及他对于治下这个[ZheGe]国家缤纷丰饶的切身感受。在给宦官顾问行的信里，康熙[KangXi]不无自豪地提及，他巡幸四方各逾二千里：西临山西、陕西，北越戈壁直抵克鲁伦河，东穿辽东迄达乌拉，南巡中国[ZhongGuo]鱼米之乡，行至长江下游的绍兴。诚如康熙[KangXi]所言：“江湖、山川、沙漠、瀚海，不毛不水之地，都走过。”康熙[KangXi]巡游的兴味之一，在于搜罗、模拟途中见闻的奇花异草、飞禽走兽，并将之收拢在各处避暑山庄和御花园，其位置均在距北京策马可达之处：西翼的畅春园、南边的南苑、东方的汤泉，以及建于辽东南侧山陵之上、康熙[KangXi]最钟爱的热河行宫。

　　康熙[KangXi]有时为了射猎之趣而巡历。他尤酷爱偕同皇子、御前侍卫一道同行，足迹踏遍蒙古沙漠地带和满洲，用箭或枪射猎飞禽走兽，垂钓也是他乐在其中的消遣。他乐于把这些[ZheXie]技艺编纂成目录，以彰显满人孕育于关外茂密山林的骁勇遗风。17世纪之初，康熙[KangXi]的曾祖父、祖父，正是在此地征服满族各大部落，在庄屯的基础上建立集中化的军事组织架构，或讨伐、或与比邻而居的蒙古人结盟，并赢得原居关外汉人的归附。因此当流寇李自成于1644年席卷京城、晚明皇帝[HuangDi]崇祯自缢之时，壮盛一统的满人，以其骠悍的骑射之师部署于边关，伺机而动。乘混乱之势，满人袭击京城，追逐流寇，建立大清王朝，顺治冲龄践阼，成为满人入关的首位统治者。

　　对康熙[KangXi]而言，射猎兼具逸乐与强身之效，但也是一种整军经武的展现。康熙[KangXi]巡幸之时，总有千万大军随行在侧，借以调教兵勇弯弓射击、行营立帐、策马布阵。康熙[KangXi]统治期间，也是清朝领土扩张、烽火边关之时。康熙[KangXi]麾下兵勇于康熙[KangXi]二十二年（1683）统一孤悬海疆的台湾岛；康熙[KangXi]二十四年击溃俄罗斯军队，弭平雅克萨（Albazin）城寨；康熙[KangXi]二十九年至三十九年间，长年清剿西疆及西北边境的准噶尔部，直至康熙[KangXi]六十一年康熙[KangXi]驾崩之时，清廷仍发兵西藏。其中，与准噶尔大汗噶尔丹之间的兵戎相见，似乎在康熙[KangXi]心中勾勒出狩猎与杀伐交错的景象：康熙[KangXi]三十五、三十六年间，康熙[KangXi]几度御驾亲征，仿佛猎人追捕猎物一般逼临噶尔丹。与噶尔丹交锋，或许算是康熙[KangXi]一生中较为畅怀的片段。噶尔丹自戕的消息，被康熙[KangXi]视为个人旷古未有的勋业。

　　第二章我用“治”这个[ZheGe]范畴来临摹康熙[KangXi]的内心世界。在这个[ZheGe]部分，我大量运用历史档案。每周以皇帝[HuangDi]之名发布的谕令有上百则。这些[ZheXie]朝廷的文献，只是流通于17世纪中国[ZhongGuo]庞然官僚体系中众多公牍的一鳞半爪。但为求能理解本书[BenShu]，读者仅消认识朝廷官僚体系的梗概即可。康熙[KangXi]时代，中国[ZhongGuo]中央官僚体系主要是由京畿（以北京为主）和省级部门所构成。京畿部门归四至六位“大学士”督导，由六部尚书与侍郎直接署理：这六部包括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都察院御史考课官僚的行为举止。皇帝[HuangDi]也有专属的“内廷官僚”，负责掌管宫廷内务、御前侍卫、皇家田产；这个[ZheGe]机构是由满人、奴仆与宦官所组成。